金吾不禁,长夜未明(6)
婢女结结巴巴:“二、二、二娘!”
夭寿了,他们家大大咧咧的沈二娘还有这种风情。
沈青梧不搭理她们,扬长而去。
婢女们在后摇头:初看有点女儿家的架势,一走起路来昂头阔步,又像个野小子了。
那筵席是赏花宴,沈家的儿郎与女郎们都来作陪。沈家主母与张家二娘张文璧说笑,装模作样地讨论着什么花,张行简跟在姐姐身后,心不在焉,唇角噙笑。
沈家主母对这位郎君分外满意。
张行简忽然听到席间有什么动静,他微微偏目,看到一个浅青色衣裙的娘子提着裙,蹑手蹑脚、伶俐万分地跳入席间。
她面不改色地从一众娘子面前跑过,溜入末席,期间撞了几杯茶水,引起一众小小喧哗。她既不理会旁人的皱眉,也迅速稳稳地扶好杯盏,利落姿势,让人在背后欲言又止,憋得内伤。
张行简忍不住笑了一声。
“张月鹿!”张文璧的唤声让他回神。
张文璧微笑:“你总陪着我,也烦了吧?不如去和年轻人说说话?”
众长辈含笑地看着张行简。
张行简轻轻眨眼:这明显的暗示……
他颔首行礼:“好。”
他向席间走去,步伐不紧不慢,却朝着沈青叶所在的席面。
这并不需要刻意询查,今日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簇着他靠近沈青叶。席间最温秀的、妆容最雅致的,必是沈青叶。
张行简一路走去,看到了沈青叶旁边的沈青梧——正是那个偷偷摸摸溜入席间的小娘子。
她瞳眸清而黑,却没什么表情。在娇羞地低下头的沈青叶旁边,她的淡漠十分突兀。但她确确实实在看他,乌鸦鸦的发鬓间歪着一朵过于艳的菊花。
日光照在她身上,跃在她上扬的眼睛上方的睫毛上。
谁教她把菊花戴在发间?还歪了。
张行简目光闪一下,认出了她是前几天那个在墙头偷偷跟随他的武功高强的娘子。沈家的娘子,跟着他……
“郎君。”长林在后轻声提醒。
张行简从旁侧花丛中摘了朵花,水露滴在他手上,他突然想到自己模模糊糊醒过一瞬的那个清晨,看到一个人在梧桐叶飞间,背对着他,跃马而走……
那日的金光,与墙上的光斑、今日的日光,重合在了一起。
张行简拈花的手轻微颤了一下。
心中静一下后,他平复心情,一步步走向沈青叶。
周围窃窃笑声若有若无。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面前沈青叶察觉他的目的,在众人的调笑声中,沈青叶涨红着脸,无措地将头越垂越低。沈青叶垂下的眼角余光看到张行简飞扬的衣摆,襕衫月白色,行走间如云如雾。
背后长辈们还在笑说:“听三郎说,是沈家的儿郎救了他一命。这真是天大的缘分,我张家正应该报恩。”
沈夫人:“如何报?让张三郎娶了我家娘子,以身相许吗?”
沈青梧在众人的笑声中,终于意识到张行简要走向的人,是堂妹。
可是这不应该。
是她救的他。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忽然恍然大悟:她忘了告诉他,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于是,众目睽睽,这位沈家二娘站了起来。
在前方说话的沈家主母和张文璧齐齐看过来,沈家主母尤其紧张,生怕这个讨厌鬼坏事。
而这个讨厌鬼果然坏事——
张行简唇角噙着一抹笑,将手中摘下的花送给沈青叶。沈青叶慌张地提裙站起,手颤颤递出,碰到花枝。
与此同时,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张行简的另一只手被沈青梧扣住了。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张行简回头,沈青梧淡然仰头:“我救了你,你要以身相许。”
所有人色变。
除了张行简。他始终维持着那抹淡笑,溶溶如月,温和望她。
第6章
张行简被一前一后夹在两位娘子之间,沈青梧拽住他的手不放,不光让沈青叶面色尴尬,更让整个赏花宴气氛僵到了冰点。
好好的相看,怎竟变成“二女争一夫”?
有一位沈家嫂子眼看情形不对,爬起来陪着笑,快步奔到沈青梧这一方。
这位年轻嫂子作势玩笑地来拉沈青梧,跟周围人解释:“我们家这位二娘今日吃多了酒,乱说话,别当真。二娘,你既不能吃酒,就不要逞强……”
沈青梧神色平静:“别拍我的手,我与你不熟。”
这位嫂子瞬间窘红脸,僵在原地。
另有仆从端着茶盘扑将过来,那茶水眼看着要往沈青梧身上浇,口上还要装模作样地直呼:“二娘小心……”
张行简眸子一闪,反手要抓住沈青梧的手带她躲避。但没想到沈青梧反应更快,她手一抬,手肘半撞半推,膝盖向外踹出。
电光火石间,扑来的茶水没有淋到沈青梧一丁半点,整个茶盏托盘则被沈青梧推开,叮叮咣咣洒了一地,碎了一地。
众人惊呆。
沈家主母再也坐不住了,气得唇哆嗦:“放肆!”
沈母全身发抖,恨这个讨厌鬼让这场相看宴变成了整个东京茶前饭后的谈资:“沈青梧脑子有病!来人,给我把沈青梧抓起关押!”
众仆从得令,扑向沈青梧。
沈青叶在旁早已脸色煞白,此时不安至极:“堂姐……”
沈青梧则很平静。
她对自己动不动被教训这件事反应平平,何况她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做完了想做的事。
在被仆从们扣住拖走前,沈青梧撩起眼皮,看了眼那个方才试图拉住她躲开茶盏热水的张行简:
这个人刚才试图救她。
她心里有些高兴:我一定把话说清楚了。
他知道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会以身相许。他还想救我,他一定也有些喜欢我。
这就是“两情相悦”吧。
他会带她离开沈家,他们一定会婚姻幸福百年好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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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叶因为白日的事,再加上担心姐姐,一下子病重病倒。
待她浑浑噩噩有些意识的时候,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沈家仆从在门帘外行万福,说沈母有请娘子过去一趟。
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先前沈家还怜惜她病弱让她休养,今日出事后便无视她身体,她将将清醒,便被仆从们强硬地要求出门。
沈青叶无话,撑着病体起身。毕竟她也很关心沈青梧会如何。
到了主母院落,进宅请安行礼,沈母慈善又不失威严地与她寒暄,让她落座。
陪她聊了一会儿闲话,说了几句她父母的事,引出了沈青叶几滴眼泪,沈夫人便说起真正关心的话:
“二娘今日说她救了张家郎君,这是怎么回事?张家二娘向我询问此事,我只好笑着说不知道。但我总要给张家一个交代。青叶,你们上京路上,莫非与张家三郎同行?”
沈母更不安的是:“难道张三郎与二娘有了什么首尾,说过什么誓言?”
沈青叶轻轻柔柔地解释:“并非如此。堂姐带我上京,在离东京不到十里的一个梧桐树林,堂姐救了一位被人、被人……活埋的郎君。那人便是张家三郎。”
沈母追问:“具体情形与我说说。”
沈青叶希望堂姐得到公平待遇,便认真讲述那晚发生的事。她讲她闻到血腥味……
沈母打断:“所以是你先发现张三郎遇难的?”
沈青叶敏感捕捉到不对劲,她试图反驳:“是堂姐觉得那几个骑马的人不对劲,堂姐怕有危险。”
沈母可有可无地点头,若有所思。
沈青叶接着讲。
沈母又一次打断:“将人搬上马车,是你说要拿药救治,沈青梧当时其实没有救人的想法?”
沈青叶:“伯母,堂姐性情沉静内敛,不爱说话。只是我说出了堂姐的心声,堂姐必然和我一样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