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142)
他在沈青梧口中,软弱,无用,同情廉价……
沈琢蓦地开口:“沈青叶。”
站在他马下的女孩儿仰起脸,落日余晖映在她琉璃一样的眼中。
沈琢:“跑。”
沈青叶怔愣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兄长说了什么。兄长身边的卫士们还没有回过神,沈青叶一下子提起裙裾,朝着向沈琢这行人相反的街头跑去。
沈琢这方人反应了过来:“郎君你做什么?!”
“沈五娘子莫走!”
他们纵马疾奔,来捉她这个弱女子:“沈五娘子莫慌,我们受皇命而来,请娘子进宫当皇后。这是莫大的荣誉,沈郎忘了本,难道五娘子也不知?”
“五娘子,莫要我等动武!”
“沈郎君,还不快让你妹妹停下来!”
沈琢骑在马上,一动不动。他不吭气,也不反对,眼睁睁看着骏马卷起尘土,将趔趄逃跑的沈青叶包围住。
沈琢赌着那个稀薄的运气:沈青叶说,有人护送她。她一个弱女子能在世间行走,当然应该有武功厉害的人相护。只是不知那位大侠,此时是否在沈青叶身边?
沈琢自己不方便与朝廷对抗,他确实软弱地,只能寄希望旁人救妹妹。
在混乱中,沈琢听到沈青叶的唤声:“秋君!”
霎时,寒风叶卷,街头那位巍然不动的黑衣侠客蓦地入场。乱马中,那侠客将沈青叶抱住,躲过马蹄。
马上卫士们惊怒,看到蓑笠落地,黑衣侠客冷如冰霜的面容浮现。
卫士们气笑:“沈五娘子这是何意?”
“这位大侠,莫非要与官家作对,与孔相作对?沈五娘子,你难道要连累沈家?”
沈青叶煞白着脸,被秋君搂腰抱于怀中。她顾不上男子的僭越无礼,冰雪聪明的她,一瞬间洞察了自己的命运。
随波逐流的沈青叶,陡一瞬浮起无力感。
她茫然地睁大眼睛,唇角颤动。她不知如何是好,秋君这样干脆狠厉的人,直接对朝廷兵马们出手——
秋君淡漠:“我接了护送沈五娘子的命令。我不知你们都是什么人,任务未能完成,在下还要跟着五娘子。”
沈青叶抬头看他。
沈青叶:“你说的,我没有雇你。”
秋君冷漠:“我改变主意了。”
他道:“我想护送便护送,想接任务便接任务,与你何干?”
她冰雪一样的流波秋眸,对上他冷意森然的眼睛。
她眼睛一点点泛红,悄悄地伸出手,捏紧他衣袖。
前路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能否试一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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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战斗,持续时间不算短。
沈琢无法做壁上观,他必须对妹妹与陌生侠客出手。他身上有圣旨,背后有孔相,还背负着沈家的名誉,他没有选择。
对沈青叶的提醒,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接下来一整日的奔杀追逐,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秋君武功再高强,如何与前赴后继的朝廷卫士们为敌?
一整日时间,再到黄昏,城镇外的小村口,秋君带着沈青叶,已然无路可走。而这位侠客在危急关头,并未抛下沈青叶。
卫士们一步步包围此村。
马上的沈琢盯着他们,产生一种古怪的荒谬感:似乎这一切,是沈青叶要与无名侠客私奔,他带兵来捉拿这对男女。
太可笑了。
沈琢声音沙哑:“青叶,与我们走。”
沈青叶搀扶着受伤的秋君,秋君站得笔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沈青叶美丽的眼中满是哀意,她看看秋君,再看看密密麻麻的卫士。
沈青叶松开秋君的手,向前一步。
秋君握住她手腕。
秋君淡声:“我任务还没结束。”
沈青叶低声:“算了……”
她回头看他,目中噙笑:“秋君,谢谢你。我会记得你……日后若有机会,来东京看一看我,便好。”
沈青叶柔声:“欠郎君的钱财,郎君来东京沈家要便好了。”
卫士们不耐烦:“沈五娘子,自重!”
他们步步紧逼,沈琢一言不发,秋君拉着沈青叶不动,沈青叶低头,一根根掰开他扣着自己的手腕。
在这般逼仄之下,高处传来拍掌声。
众人茫茫然抬头。
他们听到一个声音清淡的女声:“这是强抢良家女的戏码吗?可我听说,官家不是已经停止选秀了?”
这声音……
高墙之上,沈青梧抱臂而立。
许久未见,这位消失太久的女将军昂然而立,蓑笠飞扬。她一身青白色的长裙短褥,意态风流,宛如一个美丽娘子,让众人都没有认出她……
但她摘下斗笠,露出面容。
沈琢眼睛亮起:“青梧!”
沈青叶明亮的眼睛抬起:“姐姐!”
卫士们慢半拍:“沈二、二……将军?!”
卫士们一个个握紧武器,如临大敌。他们都听闻过这位女将军的战绩,但他们以为女将军离开了益州,女将军对沈家没有感情,不会掺和他们的事。
卫士们强笑:“将军何时归来了?”
沈青梧:“刚刚。”
卫士们威胁她:“将军不要多事。将军既然归来,应当回军营报告,而不是……”
沈青梧冷淡:“我报告了。”
温润男声,在她之后响起:“本帅请沈五娘子前往军营做客,不知诸位能否放行?”
沈青梧身后,来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不是军队,有香车有宝马,但是从车上下来的斯文青年,正是益州统帅,博容。
卫士们没见过益州统帅,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知这一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从香车中走下来的女子,则让他们齐齐跪下。
那女子云鬓花颜,扶着博容手臂下车,才是真正的天之娇女。
她噙着笑,问他们:“少帝要沈五娘子入宫吗?回去告诉他,我将沈五娘子留下了。如有意见,让他直接问我。”
卫士们面面相觑,面对帝姬,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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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后,博容回归益州军,让益州军上下振奋,气氛却颇为不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博容坐在帐中,审查自己许久不在、益州军中堆积的公务。他在检查兵器,翻开箱子默默查阅,在这时,他听到了帐外的敲门声。
沈青梧:“是我。”
博容出了一会儿神,微微发笑。
沈青梧竟然会敲门,会在门外等着他说“好”,才进来。
博容慢慢应了一声,沈青梧掀开帐门进入帐篷。
博容见她仍一身女装,目光微微闪烁。
博容含笑:“阿无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就来见我?”
沈青梧:“沈青叶被帝姬带走了,我不知道帝姬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刚才问杨肃,才知道我离开军营没多久,你就和帝姬一同离开了。
“你为什么这样?帝姬、帝姬……你之前让我远离帝姬,你自己却和她一起离开?而且她、她……”
沈青梧想说帝姬对张行简下药之事,然而她沉默了又沉默,不想和任何人提张行简。
沈青梧盯着博容:“我杀了人。”
博容面容平静。
他端坐主账营下的小案后,温和看着她,正如之前的每一次对她无状行径的包容。
沈青梧:“杀的是你派去的人。”
博容依然平静。
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杀了你派去监视我、监视……他的人。你的人马还绑了一个苗疆小娘子,这里有一桩‘同心蛊’的事,不知道你的人马有没有跟你汇报。我只是告诉你,那些人,我也杀了。
“博容,我杀了你不少人。”
博容缓缓开口:“无妨。”
他对她十分宽容:“阿无回来便好。”
沈青梧向前一步,站得笔直,只有一身清薄裙衫降低了她的一瞬凌厉威压:“只是回来就好了吗?不惩罚我,不算账,不问我因果,不问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