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88)
此人聪明却不外露,圆滑又不世故,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一门心思只扎在军营里,那些寻常公子该有的风流事他半点也不沾边。
不知怎地,让张鸿想起了还没有经过“咸阳之乱”的顾安南。
真是同样的神采飞扬,同样的年轻俊俏,同样的聪明俊秀——眼里同样存着不为人知的大志向。
这么多谋士武将,竟只有他一个人看出了那日白虹别庄之中细微的“猫腻”;整个顾家军里,也只有两个人意识到了帝姬应防。
一个是他,一个是认识大帅近十年的何三道人。
“不打紧,”张鸿垂眸微笑:“大帅之所以敢这么安排,就是料定帝姬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走。”
禾珏失笑:“该不会是因为情意吧。”
“像殿下这个级别的操盘手,哪有什么情意不情意的?真要是搞那些儿女情长的事,岂不是拿手底下的人命开玩笑吗。”少年军师无奈叹道:“你想想,无论帝姬要去哪个州府募兵,她最后要对付的是谁?”
禾珏老老实实道:“楚淮。”
“这就是了,”张鸿哈出点寒气:“楚淮来攻,于我们而言是忽降大敌,于帝姬而言却是个削弱楚淮实力的大好机会。”
顾安南再怎么“恋爱脑”,终究也被帝姬这个顶级野心家伤害过两次了。他也是个人,他再怎么喜欢的要命,难道心里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
张鸿并不这么想。
禾珏打马送他,两人不由自主,同时看了一眼前面顾安南笔直的背影;顾安南如果所感回头一瞧,笑骂道:“作甚?相中你大帅了?”
张鸿笑了起来。
他离着老远挥了挥手上的纸片,两手搭棚在嘴边喊道:“我去送禾少爷一程!”
顾安南挥手让他快滚。
张鸿又笑:“禾小公子放心吧,咱们大帅是有点恋爱脑。但他心里有大是非,绝不会拿兄弟们的前程性命开玩笑。”
禾珏点了个头,又问:“何为恋爱脑?”
“就是,嗯……”张鸿想了想,同他头碰头道:“咱们临出牧州那天晚上,我吃多了有点撑,晚上出来遛弯,你猜怎么着。”
禾珏满脸八卦。
“那天白日里大帅同帝姬交代了几句粮道的事,也不知道他又说什么讨人嫌的话了。反正我猜两人是闹了个小别扭。”张鸿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前两节指间一弯:“那天帝姬就在幻园里歇着,大帅大半夜不睡觉,跑人家房顶上像个大猴子似的蹲着!”
“啊?他蹲人家房顶作甚?”禾珏又好笑又不解:“大帅还想打帝姬闷棍不成!”
张鸿:“当时我怕他冲动,就在后边等着看,万一出什么问题也好拦——后来我终于琢磨明白他在干吗了。”
禾珏:“在干啥。”
“他在等帝姬屋里熄灯睡下。”张鸿长长叹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听帝姬的侍女说,她自幼就有换了床睡不着的毛病——大帅担心她睡不好,就巴巴地赶去蹲着。”
禾珏想象着那个画面,觉得如果忽略了他们大帅那副“是谁欠了我八百吊钱”的臭脸,几乎可以算是一幅画了。
“……这个款式的英雄,”禾珏一言难尽地点评道:“在下还是头回见。”
“算啦,你我都在他帐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张鸿将自己的兔毛帽子戴戴好,嘴巴喃喃说道:“这要是太平盛世,像咱们大帅这种不值钱的货都应该发配到边地挖野菜去!”
“野菜?什么野菜?好吃吗?”须卜思归打马过来,口中吹出长哨,太极营的部众开始重新列队:“大帅说要调整一下,让我跟禾珏一块去淮雍河!”
禾珏点头说好,看出须卜还有话同鸿军师说,自去帮忙将两方人马汇合。
张鸿一对上须卜思归,立即没了方才运筹帷幄的高深模样,活像只乐颠颠的小狗:“须卜大哥!你要问啥?”他热情地张开全线战略图:“你问你问!”
须卜思归临出发前被暮芸按着换了一身中原将士的厚棉衣,暖和是暖和,但裹得她全身不自在,又自己在脑袋上围了一圈红狐狸皮,这才心满意足地感觉舒坦了。
这就直接导致在此时此刻,她在昏黄的落日里看起来格外红火,大大的毛帽下小小的脸,将她那种原本雌雄莫辨的英气勾勒得越发显眼。
“你是不是害怕?”须卜思归伸手去拍张鸿的头:“伊稚訾鸿,你怕那个中原邪神是吗?”
张鸿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楚淮,失笑道:“啊,其实那天我只是在分析……”
“这个给你。”须卜思归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从马鞍里掏出一个足有两个拳头大的物件,二话不说地丢在张鸿怀中:“带着吧,防身用。”
她说完之后嘻嘻一笑,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地带着太极营跟着禾珏跑——张鸿手忙脚乱地接住,这才发现被丢在怀里的竟然是个——
镜子。
顾安南招呼他,张鸿打马过去,顾安南瞥了一眼,纳闷道:“张鸿,出来打仗你带这东西作甚?梳头?”
张鸿不让他瞧,巴巴地把镜子藏在了自己怀里,笑得两只眼睛都弯成了小月牙:“须卜送我的,让我防楚淮!”
“……”顾安南眼角直抽:“……那镜子又能抵什么用,你想活活晃死他?!楚淮要真让你晃死了,他八成会羞愤自尽吧!”
镜子,在匈奴人的信仰中,被认为可以沟通英灵,在遇邪时拿出来,就可以退避邪神。
张鸿笑得见牙不见眼,抱着镜子宝贝得不得了:“哎呀,帝姬跟你没感情,大帅你不懂。”
顾安南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个混小子,打完这仗就流放你去挖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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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的大帅和军师在外边商量“挖野菜”,守家的暮芸却一时片刻也不能得闲。
她坐镇中心,效率高得简直不像一个凡人。
就在顾安南出征当日,暮芸让人在幻园的湖心岛开辟出了一个暖阁,被重新启用的牧州六部长官在暖阁的几个边角各占一隅——战报、粮饷、棉衣、军械以及正在开通的九郡贸易圈的所有事项都得送过来让暮芸点了头才能正式施行。
她坐在浩如烟海的纸片堆里,忽然感觉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半年前,不过比起当时,却又有说不出的盼头。
“主母可是累了?”她背后那张案几上,一人揉着眼睛笑道:“歇一歇也无妨,算着功夫,大帅应该已经到了。”
“我不累。”暮芸转了转发麻的脖颈,头也不回,意味深长地笑道:“反倒是何三道长你,既然要监视我,就得打起精神来——今天咱们可还得加班加点呢。”
何三执笔的手一顿,尴尬地笑道:“殿下何出此言。”
暮芸安静了一瞬,而后微笑道:“都出去。”
牧州六部的长官登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也不管手头正办着什么事,全都乖乖起身行礼,并以最快速度退出了湖心岛,走到幻园湖边等着。
暮芸慢悠悠地站起身,长长的衣裙甩在身后,她伸了个懒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何三。
“何三道长,我一直想问问你。当日白虹别庄之中,到底是谁将我这个‘江夫人’的真实身份告诉莫斐的?那可……险些要了我的命啊。”
她来到何三案几之前优雅地坐下,一手撑着下巴,定定地看着她。
这看似是个问句,实则已有了答案。
何三对着这样一张艳绝天下的脸,却只感到悚然而惊,冷汗毫无预兆地顺着他的鬓角啪嗒砸落,将他手中按着的宣纸染成一片狼狈不堪的灰色。
这一刻他无比确认,帝姬对自己起了杀心。
她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可没有人会告诉她,她究竟是怎么猜出来的?!
“何三,”她轻声慢语,却令何三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