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69)
“我要走了。”
牧州给你,我兑现诺言,如今我要回洛阳去了。暮芸给顾安南下毒,一方面是知道他不会乖乖做饵,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暂时将他放倒,好给自己留出离开牧州的时间。
顾安南快有些站不住了。
先被下了毒,又同那三十六个倭子力战一场,如今他身体里被毒性引发的强烈痛苦越发压抑不住,几乎要向前扑倒。
他始终没有开口,暮芸也知道他是真伤心了。
顾安南这人就是这样,高兴时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生气时不怒自威,能打架绝不开口;唯有真的失望时,面上反倒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行,”他发出一声笑,将脸侧的血随手擦了:“在你心里,天下,你哥,还有你那个要死不死的破大荆,随便一个老百姓,他们都比我重要,是吗?”
暮芸只盯着他的喉结,平生从未如此畏怯,呼气时气息都不能再稳。
“是。”
她还是这样说。
顾安南脚下打了个晃:“你……”他深深的眼眸里划过漫天风雪,而后里面突然映出一点寒凉的刀光!
“小心!”
暮芸被他拉进怀里护在身后的时候,甚至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是那个老仆。
他捡起了巡防营落在地上的刀,一声不吭地躲在后侧,只等着这从背后砍来的一刀!
顾安南反应很快。
一拳砸入面门,横腿提碎膝盖,侧身单手击中太阳穴,抽出自己身后的长刀,朝着地上已经失去反应能力的人狠狠一掼。
他生生替暮芸抗了这一刀。
电光火石间,又以最快速度杀死了伏击者。
“符老狗,老子等了你一晚上了。”
顾安南杀了他,却也支持不住了——老仆砍向暮芸那一刀用了全力,顾安南成天在生死阵里闯,不用摸也知道,自己的肋骨断了。
他倒下的身体山一样塌下来,被几乎失去表情的暮芸险险接住。
“当年你也是个,守边大将。”顾安南嘴角流出的血止也止不住,目光中却满是嘲讽:“果然老了,如今就只剩偷袭的能耐了。”
暮芸这样半跪在地上用身体支撑着他,手中摸到他背后的鲜血:“……你说什么……”
“这老东西才是符盈虚。”顾安南气若游丝道:“那丑得看不清的肥肉团是他儿子。”
暮芸目光大震,心头无数的疑惑终于连成一串,得到了最终的解答——
为什么符盈虚户籍上的年龄已经六十,看起来却格外年轻;为什么这么一个沉迷酒色的昏聩东西,会修出那样清寂玄妙的幻园;为什么那日在水道之中,明明机会绝佳,顾安南却没有趁机诛杀符盈虚。
还有,如果符盈虚当真只是个酒囊饭袋,为什么还要劳民伤财地练水军,征兵户?
因为这些政令,根本就出自两个人。
而三十六武士的保护目标,也从来都是两个人!
老仆被顾安南一刀钉死在地上,大约他也没有想到,即便顾已然落入这个境地,还是能在数招之内将自己这个昔日大将逼入死地。
真符盈虚其实很老了。
老得眼珠昏黄,手脚发皱,他的致命伤被长刀严丝合缝地堵着,反倒一时没能就死;只能就这样仰躺着承受漫天大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光返照,他那本该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竟然亮了起来。
“我守了……十七年的孤城。十七年。十七年里,我请求了上千回出牧州,出关和蛮子作战……不行啊。”
符盈虚断断续续,喃喃地说道:
“朝廷以为我这糟老头子是在邀功……暮芸……你父,你兄,送几箱子银锭子过来,活像羞辱。”
牧州的雪每年都会如期到来,十七年前,洁净的雪片落入他尚且年轻,意气风发的眼;十七年后雪片依旧,符盈虚却已经变了。
“暮芸……你确实有本事,但是晚啦,这个大荆,已经烂啦。”
暮芸试图伸手捂住顾安南背后的伤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里面流出的血,连神情都是麻木的。
“我只有攒足够的钱!有足够的兵!我那儿子既然能做到,那就让他做!”老符盈虚将全身的力气都换成了一声喊:“暮芸,你我身上都背负了太多,整个大荆都压在你的身上,你累吗?”
“我……累啦。”
符盈虚向天伸出一只手,徒劳地想要握紧什么,却终究只握到了满手寒凉。
他的手落下的瞬间——
“唰——”
几乎所有牧州的百姓都如有所感,一同看了头顶的天幕。
大雪纷扬依旧,东方的天幕里却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是这牧州穹顶上昏暗了整整十七年的天,终于要亮了。
银烟和尚也终于放出了手中代表“集结”的烟花。
望楼失去了时时变化的口令,牧州内城四大营失去指挥,全成了耳聋眼瞎的废物;地下水道里蛰伏已久的张鸿带领那在水盐湾被俘的三千水军迅速冲出。
“牧州的将士们,”少年军师立在雪中,语气温柔:“回家吧。”
众水军儿郎们发出泣血的怒吼,有些人带着满腔血泪回了家去保护妻子儿女,更多的人则毅然从里侧冲向内城门,与内城之外的铁三石郑令新等人里应外合,终于合力攻下了号称永不倒塌的牧州内城。
赢了!
终于赢了!
而暮芸紧紧抱着顾安南的身躯,平生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
银烟和尚走上前来,要去搭顾安南的手腕:“殿下,我为大帅诊脉。”
“别碰他!”暮芸大喊了一声,陆银烟愕然地看着她——因为她哭了。
哭得止也止不住,哭得哀恸失声。
暮芸跪在地上接住顾安南向前扑倒的身体,身上全是他的血,这一刻忽然感到了生命的虚无,她觉得活着真是没意思,她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要再承受一次,面对面的,顾安南的死。
她承受不了了。
我已经为天下放弃过他一次了。
她想。
那我为什么不能为他,放弃一次天下呢?
“暮芸,当初你从长安黑市的斗兽笼救了我,这条命还你了。”顾安南在她怀里慢慢合上了眼:“那就如你的意,你我之间,到此为止吧。”
他是今晚最大的赢家。
也是今晚输得最彻底之人。
她是今晚幕后的那只手;
也是今晚那个,第一次决心走到台前的人。
当顾安南麾下诸将策马赶到白虹别庄豪气滔天地报喜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画面:
顾安南半跪在地,满身是血,被主母紧紧抱着,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头。顾安南的心跳缓慢得几乎感受不到了,暮芸抱着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人间有诸般糊涂事,又怎么会哭不出呢?
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 第一卷 ·国破山河在·终 ——
作者有话说:
风雪白虹宴大场面!写完了芜湖!
宝们放心,这就是文案里说的“有一点虐男”了,后面基本无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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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大心.jpg
《江山为宴》“嫁给瘸子夫君后我真香了。”
《君临卿卿》“殿下,搞事业如搞本王。”
第46章 绿蚁新醅酒(一)
大雪初晴。
清晨的阳光总是金灿灿的, 反射在雪面上尤为清晰;树枝上鸟雀啁啾,飞起时枝干颤动,将上面的细雪簌簌抖落下来, 落雪在灿金色的光线里纷彩夺目,就像一场白日焰火。
空气也清新得要命。
暮芸将脸埋在大氅雪白的毛领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整个人都像被从里到外洗了一遍似的。
“嗳,幼崽。”她伸出纤纤玉指, 心情颇好地在面前蹲身挖土的小孩发心上戳了戳:“你还需要多久呀,我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