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50)
暮芸朝他津了津鼻子,小心地从石头后面往外瞧——只见远处灯火通明,水声隐隐——饶是她见惯了隐秘诡计,此刻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一条地下河道!
除了他俩隐匿身形之处,隔着大概半里地的地方还站着不少人,都聚在一个渡口似的地方,瞧着那阵仗像是符盈虚亲自来了。
暮芸立即笃定,必定还有别的地上通道连着这里,他们都是从那边来的。顾安南的狗鼻子动了动,手指在地面擦过,而后轻轻捻动——
这里的地面不知沾上了什么东西,即光且腻,还有一种类似药香的淡淡苦气。
好像是……石脂。
“他们在等人,”暮芸突然拉过他手,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应该是朝廷使者,这事你知道吗?”
顾安南被她弄得发痒,忽然攥住了她的手指又放开;暮芸不明其意地回头看他,指了指眼睛,无声地问道:“是不是又看不见了?”
顾安南却撸起了袖子,露出了胳膊上已经结了痂的一排小点,蹙眉写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从登科楼回来便有吗?”
“大帅忘啦?”暮芸微笑,凑近了扑进他怀里,用气音在男人耳边甜甜道:“那是您的守、宫、砂。”
“……”
顾安南险些岔了气,一不留神动静大了,竟踩掉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
符盈虚的部下立即惊觉:“谁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何三道人(组织九郡联军中):“咱们大帅是最稳重不过的人,千军万马闲庭信步那都是寻常事,你就放心跟着没错的!”
顾大帅(醉醺醺骄傲脸.jpg):“瞧瞧老子的守宫砂!哎嘿!”
何三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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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国破山河在(十一)
眼看着符盈虚的人步步逼近, 暮芸简直无话可说,她一整衣衫就准备走出去,却被顾安南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以目光示意她:“做什么?!”
暮芸用气音道:“符盈虚虽然好色,但不会杀我——大帅, 记得给我报仇哈。”
然而还不等她探出头来,纤腰已先一步被他捉住, 一把拉进怀里按好;而后她靠在他怀里,听见身后男人的胸膛里发出细微的震动,好似在于自己的心跳共鸣。
“嘶嘶——”
顾安南口中发出连绵的响动,竟像是一条蛇正在暗处吐信;除蛇吻发出的威胁声外, 更有鳞片摩擦岩壁的声响, 和着旁侧河道里清脆的水声,听起来格外逼真。
来探查的人当即停下脚步:“蛇!你看那边的水纹, 毒物莫不是在水里吧!”
“嘶嘶——”
“有可能,”另一人打了个恶寒的战:“毕竟这地儿被挖开的时间也不长,说不定是从外面游进来的;好在贵人们是乘船过来, 只要上了岸应当就没大事了。”
先头那人立即大声警戒,让那渡口处的守卫加紧防范,千万不能让符大人被蛇伤到了, 更不能冒犯了贵人。
两人渐远, 只在附近岩壁上插了个火把照亮便离开了, 仍去保护符盈虚;暮芸长出一口气, 也不起身,就坐在他怀里打趣写道:“书念得不如何, 口技倒是不错。”
水道的另一头似乎驶来了一艘船, 船篷不高, 却很精致,瞧着那深绿颜色,应当还是大荆官船。
顾安南懒洋洋地瞧着,随手写道:“猛兽怕蛇,当年斗兽笼里学的。”
暮芸沉默半晌。
这实在是顾安南履历上最不光彩的一环。
他孤儿出身,是在长安街头靠吃百家饭混大的,十一二岁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入了长安黑市裴七爷的眼,不仅成了他的义子,更在七爷身故之后力压朋辈,继承了他留下来的地下势力乌衔纸。
这些事之前顾安南从不肯说,暮芸也是在他“死”后才一点点查出来的,探子的汇报只是简单的三两句,她却从里面读出了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
据说顾安南刚上位那会儿,曾经失踪过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再回来时便似变了个人,手腕极其狠辣,甫一回来便亲手诛杀了乌衔纸内的三十余个头目,之后又下重手将整个黑市狠狠清洗了一遍,其方式之惊心,便是《罗织经》也有所不及。
打那之后,再没人敢在顾爷面前说哪怕一个不字。
那么失踪的那段时间,他在哪里呢?
大概就是做‘黑将军’的那段时日吧。
暮芸很难想象那么骄傲的一个少年,究竟要经过怎样的折磨才会被像猎犬一样地拴在笼子里;要经过多少痛恨才能忍下羞辱,同禽兽在死地拼命搏杀。
可如今他说出来,竟也云淡风轻了。可见有些当下觉得天一样难的事,地一样大的恨,过后回头再看,也不过是和家里人说笑一场的谈资;而人的成长,大概就是从这一次又一次的“放过自己”中慢慢悟出来的。
暮芸往他怀里蜷了蜷。
“做什么,”顾安南一愣,好笑道:“知道心疼你官人了?”
暮芸嗤道:“水道里冷,将你当个汤婆子罢了。”
顾安南还待说些什么,暮芸目光一定,伸出两指在他唇间一搭:“来了。”
顺着大石头的边缘看去,渡口船篷上果然走下了几个人,当中一个带着长长的幂篱,行走时衣摆银光浮动,露出其下简朴的布鞋。
此人骨节修长,一手单掌立在胸前,另一手垂在身侧,腕骨上还挂着一串斑驳的佛珠。
身姿翩翩,带着一种让人心静的力量。
“竟是个秃驴。”顾安南好笑道:“怎么着,符盈虚也知道自己作孽太多,找人来超度他啊。”
暮芸思绪都被他打断了,无奈道:“那也用不着这么高规格的和尚。”
顾安南沉吟半晌,目光微动:“原来是他。”
船靠码头,卫队让开一个狭窄的缺口,符盈虚起身亲自迎接;在两人的角度依然看不见符盈虚的正脸,那和尚身量却挺高,露出一个幂篱的尖顶来。
符盈虚的声音含笑道:“前日听闻银烟大师在为太上皇做法事,以为您来不了了,符某还颇为伤怀,今日竟能见上一面,我们牧州都觉得脸上有光呢。”
和尚温声念了句佛,摘帽行礼。这一下,连顾安南这混账惯了的人都忍不住屏息去看——
肤白,眉黑,貌美。
眉心一颗红痣,静目暗生波澜,银色僧衣纤尘不染,人一露面,就好似将这世上最好的月光全都带进了这幽暗的地道中来。
这便是宏朔年间最后一任护国寺方丈,陆银烟。
有人叫他妖僧,有人叫他佛子,陆银烟都淡然接受;暮芸曾经问过他,佛学究竟有什么乐事,竟值得他拿出原本华彩非常的漫漫人生前去追求?
“阿弥陀佛,”那时陆银烟温柔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那么殿下你,明明心悦顾指挥使,又为什么非要亲手置他于死地呢?”
彼时的暮芸被噎得无言以对,暗自在心里克扣了护国寺半年口粮:“……大师可真会聊天呢。”
佛心蛇口的美人和尚半点不恼,微笑答道:“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天命要我们必须完成的事。”
如今时过境迁,护国寺大抵也被烧成一把灰了,和尚离了莲台,话却仍然说得绵里藏刀:“符大人谬赞,牧州既然仍是天子辖地,和尚身为朝廷使者,跑腿也是应当的。”
这是在警告符盈虚——得意什么?你不过是个土皇帝,还是得听咱们真天子的!
符盈虚气息一顿,显然也被噎住了,只得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大师请。”
暮芸忍不住笑了。
她老爹当了三十六年的皇帝,上不敬先父,下不信群臣,老婆死了都懒得去上香,儿女教育更是一概不管——他这辈子就只喜欢一个地方,那就是京郊护国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