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20)
“呦呵!挺好挺好,一下接到两个迷路的!”何三一捞自己的文士袍,笨拙地从马上跳下来,乐呵呵道:“我着急给殿下煎药,你俩先在这等一会儿,稍后我让柳四娘来接你们。”
张鸿噗噗噗吐出嘴里的土,因为迷了眼而不住流泪。
“无量天尊!”何三啊呀一声,将小少年抱在怀里大力拍了拍背:“我就知道小鸿心里是有哥哥我的,不然能哭成这样?”
“闭嘴,”顾安南恶狠狠地扔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子:“交给帝姬暮芸。”
何三将东西放在手心掂了掂:“这是何物?”
顾安南:“剧毒。”
何三和张鸿对视一眼,各自无声叹气。
何三:“鸿啊,别担心。”
张鸿刚擦干净眼泪:“唔,担心什么?”
何三费劲地爬上马,一手指了指天:“天要是塌下来了,还有你顾大帅的硬嘴顶着。”
顾安南:“……还不滚?”
何三一溜烟滚了,张鸿却还嗤嗤笑得停不下来,眼见大帅的脸色越发阴沉,鸿军师立即正经起来:“我在匈奴这几年发现一桩怪事,想来想去还是得报与你知道。”
顾安南眼看着他从随身的小包袱里翻出一沓碎羊皮。
“大帅你瞧,”张鸿一秒正经,单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每年大荆那边的鸿雁飞到匈奴地界时,总是有牧民在大雁腿上发现一些信布。”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其中一条,放在顾安南手中,少年张鸿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洞见世间一切的眼睛里,极为少见地出现了几分迷惘:“上面有你的名字,但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什么暗语。”
顾安南看见了那条碎羊皮上的小字:
‘顾安南,春江又绿,咱们坐过的那条船找不见了。’
‘顾安南,长安落雪了,或许冥府也会落雪吗?’
‘顾安南,猎场枫叶都红了,来梦里见见我吧,求你了。’
‘顾安南,以前都不知道我大哥要处理这么多事,我真的好累啊。’
‘顾安南……’
一笔一划,漫不经心,瞧着歪歪扭扭的,笔锋尾处却总是带一个小钩;内容琐碎又繁杂,简直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不似是寄信,倒像是在和什么身边的人说话。
“如果这是密信,那我解不出来。”张鸿耐心地将那些碎布一点点展开来给他看:“可你也并不在大漠,不知此人是想写给谁看。”
顾安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指尖拂过那些字迹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指甚至在轻轻泛着抖:“每年都有吗?”
“每年都有,会跟着大雁一起来。”张鸿认真地答道:“其实若按匈奴人的说法,将信件缚在大雁的腿上,就能把心意送上长生天,送到已故亡魂的手中。”
寄给长生天,寄给已经死了的我么?
‘今后一定多多地给你寄情书,寄它个百八十封,看到你烦为止好不好?’
还算你,说话作数。
顾安南低下头,他不正经惯了,便是手底下人也常常没大没小地同他老顾来老顾去,好似天大的事到他手里也只剩那么一点——
现如今拿着这些羊皮纸,他眼中那浮于表面的浪荡终于裂出了一个细小的口,露出了其下汹涌的温柔。
“连个情书都不会写,”他将那些碎羊皮贴身收起,低声喃喃道:“蠢东西。”
数里之外,病恹恹的蠢东西倚在四处漏风的马车里,正在就着小榻几绘制着堪舆图——一笔一划,漫不经心,瞧着歪歪扭扭的,笔锋尾处却总是带一个小钩。
她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小小声地骂道:“顾狗无情,定是他又在念我!”
柳四娘忽然丢了一个小袋子进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手心:“是大帅让三当家送过来的,也不知是什么,竟这么着急。”
暮芸解开那袋子,一看就笑了。
笑了一下,又觉得眼睛酸酸的。
是红糖饼。
温温热热,像某人那颗不肯死尽的心。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请别心急,宇宙会将你的爱意邮寄。
第14章 打下那座城(四)
初秋时节,天空蓝得高远又透彻,风轻云淡,草木都散发着暖暖的香气。
顾安南麾下的先锋军抵达山寨时正是上午,是一天中阳光最清新灿烂的时候。柔和又明亮的光线从山体的上方大咧咧地直照下来,映亮了整个山坡——
寨子依山而建,从上到下错落地盖着许多瓦舍,一眼看去竟然望不到头;其上还分布着许多不怎么显眼的哨塔,依稀有手持穿云箭的士兵正在巡逻。
隐隐的山雾下,倒是一派朝气蓬勃。
娇小的美人从轿子里钻出来,慢悠悠伸了个优雅的懒腰,虽说穿着寻常农家的粗布麻衣,奈何乌发如云,肌肤如玉,肤色白皙,灵眸皓齿,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女。
少年姚谅原本正一脸兴奋地看着寨子的方向,却忽然发现芸殿下伸开双臂便定住不动了,好奇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呀,莫不是殿下你有召唤蝴蝶鸟雀的本事?”
“……忘了没人给更衣了,”暮芸坐下身来,拍了拍少年的脑袋:“一会儿进了你们的军营,可别在外人面前叫我殿下,若有人跟你打听我的身份,你就说我姓云名慕,是顾安南抢回来的……姘头。”
暮芸已足足在马车里躺了十多日,何三当家日日都让人送汤药过来,他医术不错,不过数日功夫暮芸便好得差不多了,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能跟着柳四娘骑一会马。
姚谅压低声音哦了一声:“可是云姑娘做什么要这样说自己?”
暮芸垂下眼眸:“你不懂,他是很讨厌我的。”
姚谅心说,应该不是吧。
若是讨厌,大帅何必又是送药又是送马车地上心?要知道在殿下出现之前,别说是坐马车,便是谁走慢了都要挨鞭子的,便是那位美若天仙的裴当家也不行。
而且殿下脾胃娇弱,吃不惯军营的饭,病总也不见好;还是顾大帅在回了中原地界之后让人去打了只山鸡熬汤,殿下这才缓过来些。
但姚谅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大帅搜集来的草药鸡汤,却非要以何三当家的名义来送;明明是大帅暗地里吩咐让马车慢着点走,前天却还要故意打马过来大声喊一遍“谁也不许慢”。
难道这就是成熟男人吗?
少年姚谅表示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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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男人”已经先一步到了山寨,他听了一上午驻守副将的汇报,待人都出去,累得掐了掐眉心:“何三。”
旁边埋头公务的何三道人一抬头,险些将头上的道士冠摔下来:“咋?”
顾安南往后一趟,两条长腿险些把椅子支翻了:“去把‘白羽’送过的信都拿出来,全部。”
何三道人脸色一僵,哎呀哎呀埋怨道:“那不都是阅后即焚吗?早就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顾安南侧头看了他一眼。
“好吧,”何三道人苦兮兮道:“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那字儿太好看了,这这,你也知道我爹以前是字痴,我也喜欢,就是留着临摹临摹而已……”
他一边絮叨,一边十分宝贝地从书房最上一层的书架里拿出了本厚厚的“菜谱”,翻开来,却是个假盒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张被仔细展开的细绸条子。
那些细绸只有拇指那么宽,都是夹在信鸽腿上送过来的,其上字迹鲜明,笔笔出锋,单从字迹就能看出主人的野心勃勃。
这些字顾安南都看过,如今却又在脑海中,同张鸿给他的那一沓羊皮纸一笔一笔地对照起来。
不一样。
虽然都是瘦金体,但确实不似出自一人之手。
“妙,真是妙,你看看这灵动风骨!”何三道人点着其中一笔道:“花文居士隐退之后,当世之中,真想不出还有谁能写出这样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