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04)
楚淮目光如死。
“当时你管着照州的海防,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撤你。更何况是为了……”她妩媚灵动的眼微微眯起,似在回忆:“三箱劣金?”
“好,好。”楚淮深吸一口气,低低笑了:“谈条件是吧。”他的目光中终于显露出了几丝凶狠的意味:“只是如今在顾军之中,殿下说话能做数么?”
顾安南走到暮芸身后,手掌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这男人的下巴懒懒地抬起,好似打定了注意要做“狐假虎威”里的那只虎,傲慢又自然地挡在了他的小狐狸身后。
“我可以放你走,因为现在还不是杀你的时候。”暮芸脊背挺直:“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眼中映着幽幽的火光,过分艳丽的容颜上现出几分饱含杀意的决绝:“回长安的路上,路过成州应县,去那里的守官姬和坟前磕三个响头。”
张鸿在一旁听着,眼圈一红,将身体背转过去。
姬和与他是同科进士,他们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当年张鸿曾隐晦地劝过他,大荆江河日下,不如早做打算。年长的姬和看出了他隐约的“反意”,却半句话都没有劝。
他温和不屈的目光,犹在眼前。
“可以。”楚淮道:“可我不会回长安。”
“你当然会!”暮芸抬起纤细的手指对着他虚空点了点,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固然美得令人屏息,却也带着点隐含疯癫的狠厉:“我说过了,这个毒是我自己调的。”
楚淮已经隐约到了她要说什么,眉心皱起一条深长的沟壑。
“所以,唯一的解药就在长安紫禁城,我曾住过的宝月殿里。”暮芸的脚尖在地面愉快地点了点,伸出三根手指道:“三个月内如果不解,你就会暴毙身亡。”
楚淮:“我看起来就那么怕死?”
“你当然怕。”暮芸眉梢一挑:“因为在你死后,我会将你的士兵全部坑杀——当然了,你可能也不大在乎他们的死活。”她话锋一转:“可是裴璐呢?”
顾安南的手指一紧,暮芸轻轻拍了拍他,站起身来,语气依旧是慢条斯理的清贵,其中却带了几分肃杀之色:“我呀,会送她去做官妓。”
“她确实是无辜的。但我并不在乎。”她走到楚淮近前,用一种近乎怜惜的口吻说道:“楚爱卿,本宫一向说到做到,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楚淮的眼中一瞬间漫延出强烈的杀意,从水道里冲出来的铁三石应激般地抽刀出鞘,他身后的牧州军也紧跟着拔刀相向!
“多谢殿下赐教,”楚淮带上了被须卜思归杀了大半,所剩不多的精兵,目光在顾家军数人身上打了个转:“来日,楚某必报。”
他走了。
楚淮叩边至今,前后总计一月,带来精兵良将将近四万。回程之时不过百人。崖州保卫战以顾军的胜利告终,但很难说楚淮是不是真的败了。
经此一役,崖州已是顾安南的囊中之物,再加上“战胜楚淮”的光环被放了出去,周边零星的十几个州府都会陆续归顺。大势至此,无论他想或不想,顾家军都势必会进入疯狂的势力扩张。
而以顾家军的现状,他们有足够的钱粮,足够的武器战甲去进行如此突然又迅疾的势力扩充吗?
以蛇吞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崖州,还是保住了。
“赢了?”
楚淮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须卜思归,铁三石,张鸿,连同顾暮二人,都很久没有说话。
半晌,铁三石喃喃地说:“大帅赢了楚淮,这是真的?!”
“真的!”须卜思归冲上前去将张鸿整个抱了起来,欢呼道:“伊稚訾鸿!你高兴吗?!”
张鸿的神色很复杂,却也难以压抑心头的激动,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高兴,高兴……我当然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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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虞家。
“你说什么?”温家家主看着家奴的嘴巴一张一合,大惊失色,腿一软,整个人从罗汉床上栽了下来,险些将膝盖也磕碎了,嘴皮子都在抖,一双老眼瞪得几乎要掉出来:“顾奴儿胜了?!胜了楚淮?!我他妈的不会是活在梦里吧!”
“要真是梦就好了。”虞家家主一口气险些倒不上来,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完了,你和我,虞家温家,全完了。”
他们这边哭天喊地,外头却遍地是欢欣。
千梦山里,劫后余生的众兵将如梦初醒,纷纷没命地喊叫欢庆起来,铁三石冲回水道回牧州报喜,半个山头都是他从水道里发出的大笑声音。
归云关下,万难峰里,无数顾家军,守城军得知了楚淮南逃的消息,喜极而泣,涕泪交加,崖州百姓奔走相告,而崖州城外的华光寺里,响起了回荡天地的钟声——
银烟和尚站在巨钟之下,无悲无喜的面容上浮起一层浅浅的欢欣:“阿弥陀佛,新旧开元,万难皆空。”
钟声响彻,所有人这才想起来。
原来这紧张得过分的夜晚,竟然是新年元夜。
“嗳!”
暮芸和顾安南在一片欢欣之中对面相望,她喊了他一声,声音却隐没在了四周纷杂的吵嚷之中,他只看见她的樱唇张张合合,弯着眼睛无声地说——
“顾安南,新年快乐。”
—— 第二卷 ·沙场秋点兵·终——
作者有话说:
日了一万五(累飘但精神亢奋.jpg)
恭贺大帅大胜!
第69章 聊赠一枝春(一)
半个月后,
崖牧交界地,归云公主府。
此处已经荒丽嘉废了上百年,却在一夜之间因为顾大帅和帝姬的入住而瞬间热闹起来。
军师何三道长亲自对这处宅院进行打整修理, 不过数日的功夫,院中已是婢仆成群, 贵胄出入——整个顾家军的骨干们连同主母,上上下下没一个人闲着, 全在处理崖州大战后的善后事宜。
府内府外,只有一个闲人——
那就是被整个南境和崖牧两州奉若贵主的神人,名副其实的“南境王”,权势滔天的新晋起义军势力拥有者。
顾安南。
因为这场打得漂漂亮亮的崖州保卫战, 旁人对他的称呼从“大帅”跃升了一个等级, 如今普天之民,全都要叫他一声——
牧公。
而正在养伤的新任牧公,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不着边际的梦境体感很真,真得简直让他害怕,以至于当他这个名动天下的大帅站在那扇破木门之前时, 他连推开它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认出来了。
这里是长安宜平坊菜花巷,从北边往南数的第三个窄门院子,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顾安南的手指在鼻子下面抵了抵, 而后又伸出手去碰那个被年轻的自己踹过好几脚的烂铁锁, 指尖将将要碰到的时候——
“吱嘎!”
门突然从里面被粗暴地扯开了!
“磨蹭什么?!”门内一个瘦瘦巴巴的小老头须发皆张, 腰上系着个可笑的麻布围裙, 左手握着青皮蛋,右手虚虚摊开, 细长的手指上沾得全是盐:“跟你说了多少遍早点回来!是不是又带着宫里那皮猴子出去野了?!”
顾安南一低头, 发现自己身上穿得还是金吾卫的甲, 他脑筋还有点转不过来:“回来干啥。”他往老头儿身后一瞧:“和你腌咸鸭蛋?”
老头儿骂骂咧咧地坐回去,随手扔了个小板凳给他,板凳在地面上摔出喀啦一声响。老头儿半蹲在地面上,左手一个装满盐巴的小盆,右手一个肚圆口小的棕坛子,自己半蹲在前头,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
他看上去就和长安城里任何一个窝窝囊囊不成器的中老年男性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因为成天在厨房里打转,还显得格外没出息一些。但他的名字,说出来却是人尽皆知。
海汝峰,字叔祥,大荆朝最后一个儒家圣人,三代帝王之师,文臣中的无冕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