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带刀(201)
云心不会忘记她。
这样的推测在云心到来时便得到了证实。
白衣僧人踏月而来,身上有血,面上有尘,他见到朗思语时,眼眸宛若黑渊,不再如古井般沉静无波。
元也先他一步进了内室,喊道:“娘额冬菜!今晚被你爹追得满山跑,差点又被那把破弓给射中了,这笔账我要跟你算,你可要给我撑住了!”
朗思语嗔怪道:“臭元也,打不过他,就跑来欺负我。”
玩笑归玩笑,元也懂医理,他一见朗思语的脸色,便大致明白了,面上虽笑嘻嘻的,其实嘴角却忍不住下撇,为了防止被人看出,他抱臂站到一旁,道:“云心禅师,劳你给这位女施主讲讲经,好叫她明白父债子偿的道理。”
朗思语看向门口,正与云心目光对上,蜡烛烧到了根部,火苗大了起来,朗思语便看清了云心的脸,禅师神情悲悯,宛若拈花尊者俯瞰人间疾苦,他缓步来到床边,朗思语看见白衣上的红,轻声道:“你被弄脏了。”
云心垂头看了看自己,轻声道:“是。”
朗思语笑:“我以为你会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云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谢翊之冲元也招了招手,李观镜和方欢也随之出来,朗思源在门口站了片刻,到底还是退了出去,留两人在屋中谈话。
到外间后,方欢犹豫片刻,还是向李观镜道:“谢小娘子是朗家小娘子的好友,既然天明便要离开,此时是否让她来见一面?”
方欢是成全两人的友情,李观镜听见后,想到的却是攻心,当即应声:“自然,该让她来的。”
方欢便主动去后堂传信。
屋中留下了四个人,朗思源环顾四周,第二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多余,他躲开李观镜审视的目光,道:“我出去走走。”
“外面冷,别留太久。”李观镜目送朗思源出了门,才到元也身边问道,“朗詹当真去了弘福寺?”
元也点头:“白日就到了,不过我们俩可是行家,他们那点易容术完全不够看。”
谢翊之道:“主要是他们的眼神与寻常香客差别很大。”
李观镜忙问道:“没人受伤罢?”
“放心,我们的人都平安无事,云心身上的血是对方溅过来的。”元也说罢,放轻了声音,道,“不过朗思源能来相助,我属实没想到,若不是你的人也到了,我压根不会相信他的话。”
“父子俩见面了么?”
元也和谢翊之面面相觑,齐齐摇头,谢翊之道:“太黑了,没看清,不过他来了后,朗家的人都退了,应当是见过的罢。”
李观镜皱起眉头,深觉朗詹既能对朗思语下得了狠手,就不会轻易被朗思源劝退,暗影之下,他们一定是有了其他计划。
外间各怀鬼胎,内室风恬浪静,只是等了大半夜终于等来了心上人,心头那口气便泄了去,朗思语脸上的光彩迅速衰败,她难得温顺地任由云心为自己把脉,口中却不饶人:“你不是不认同昙花的选择么?今日为何还要来见我?”
云心指尖轻颤,他收回手,默默地看着朗思语,直到灯花爆了一声,他才眨了眨眼,仿若才回过神,道:“你的故事没讲完。”
“什么?”
“昙花的故事。”云心淡淡道,“韦陀的遗忘不是结局。”
朗思语怔然,过了片刻,她拉住云心的衣袖,弱声相问:“最终的结局是好么?”
云心抿住唇,点了点头。
朗思语浅笑嫣然:“那你说给我听。”
“花神变成昙花后,过了上千年,有一天,一名少年从昙花身边路过,他看出了花朵的真身,便问花神为何如此哀伤,花神只道’你帮不了我‘,便继续等待韦陀。三十年后,少年变成了中年,他来到昙花身边,又问了同样的问题,花神心觉惊奇,但仍旧犹豫,因此还是拒绝了男子。又三十年过去,中年变成了耄耋老者,他又来问昙花,昙花虽然认为对方身为一介凡人帮不了自己,但因他执著相问,人又到了暮年,便如实回答道:’吾乃花神,因受天罚,化作昙花。‘”
朗思语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坚持睁着眼,问道:“老人是谁?”
“他是聿明氏,虽为凡人,却有注定的仙缘,但听完昙花的故事后,他深受触动,便帮着昙花来到佛前,韦陀见到花神真神,忆起了前尘,佛陀方知这段未了的缘分,便许他们去凡间再续前缘。”
“啊……真的是太好了,那……那我就原谅佛祖了。”朗思语说罢,感觉手上落了一滴水,她定定地看着云心,发现原来是他的泪,茫然道,“云心,你哭了啊……”
云心沉默片刻,轻声道:“韦陀不该忘记昙花。”
“没关系,这一回……就让花神忘记一切,让韦陀带着他们的回忆,好好活下去罢……”朗思语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她闭上了眼,含笑道,“云心,为我拔针罢。”
蜡烛在此时燃到尽头,在一瞬间发出灿然的亮光,下一刻,内室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第151章
“灯怎么灭了?”元也起身看向内室,他不好直接进去,便看向谢翊之,“我们进去送蜡烛罢?”
话音刚落,外界忽然传来鼓声,一阵又一阵,从北方遥遥传来,渐渐绵延成片,响在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宵禁解除,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观镜扶着门框,看着外间夜色渐散,又回头看向暗黑沉寂的内室,一时陷入犹豫之中。
谢翊之与元也对视一眼,元也冲他点了点头,谢翊之便问道:“镜天,你要回去了么?”
李观镜担心家中情况,也担心杜浮筠和李璟,轻叹一声,如实道:“这一夜不寻常,我想回去看看。”
“那你去罢。”元也果断道,“我们守在这里足够了。”
李观镜依旧踌躇,元也抬起手臂,让李观镜看清手中的令牌,尔后一眨眼,劝道:“别担心他们,也别担心我。”说着,他上前来推李观镜出门,两人经过朗思源来到诊堂,元也停下脚步,道,“侍卫要等天亮才能回城,不过我将你的暗卫都带回来了,你带着他们回去罢。”
“给你留两个人。”李观镜坚持道,“哪怕传个急信也好。”
元也无奈一笑,只得点头:“依你。”
李观镜走下台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云心——”
“此间事了,我会送他离开长安,远走高飞。”
李观镜松了口气,下意识要问元也归期,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举甚是啰嗦,且此时坊间陆续有人开门出来,他不好在街头多谈,便翻身上马,道:“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你也是。”
“要是走了,记得给我来个口信。”
元也“啧”了一声,觉得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便一拍马背,迫使马儿向前行去,他目送李观镜离开,等人消失在昏暗的晨光中,才转身回院子里,不期然竟未看见朗思源,心里一跳,连忙加快脚步进到屋内。
内室已经重新燃起烛火,元也紧随着朗思源进门,见到其中景象,不由愣住——朗思语双目紧闭,嘴角尚带着一丝笑意,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元也知道不是,她的床边坐着云心,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她又怎么会轻易睡去?
烛火因来人而明灭跃动,云心手中有亮光一闪而过,元也认出那是一根细针,供医者用来针灸治病,不久之前还在朗思语的头顶强行为她续命。
“她……怎么了?”朗思源拖着步子上前,离床还有五步之距时,不自觉停了下来。
云心双手合十,垂眸不语。
方才相见,朗思语还有力气与自己争辩,不过须臾功夫,世间便再无此人,元也一时不由怔然,他看得清真相,却有一种身在幻觉之感。
“这是我的妹妹!”朗思源喝道,“为何不叫我进来?为何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