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带刀(164)
太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杜卿这次回来似乎有些变化,以往这种场合,你都不大会说话。”
杜浮筠有些错愕:“殿下……”
太子笑道:“自然,这是好事。”
杜浮筠却知道太子并不觉得是好事,他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颍州徐氏义庄的案子明显责任不在秦王,杜浮筠看得明白,他相信从小浸淫此道的太子会不懂,那么除了冲动,就还有另一个解释——将计就计。
从何时开始,太子和秦王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杜浮筠略作回想,脑海中不禁总是浮现出李璟的面容。
回去的路上,街道旁偶尔有挑着箩筐卖桃木牌的小贩,杜浮筠后知后觉地想起,八天后便是除夕夜了。
玉簪一直在袖中,杜浮筠只要缩手便可摸到,他心思浮动,尤其是在得到正大光明前往郡王府的机会后。雪粒子稀稀落落地撒了下来,偶尔被北方刮到脸上,触感一片冰凉,杜浮筠拉住缰绳,在马已经行到家门口时停了下来。
“三郎不进来么?”阍者探出头,问道。
“我有些事要处理,都不必跟来。”杜浮筠留下这一句,便调转马头往坊门行去。
郡王府里,此时气氛有些沉闷,在圣人口谕到来之后,郡王妃被彻底气到了,对着联手欺骗她的父子俩一通数落后,便将自己关到了主屋,任由郡王如何赔礼道歉,都不愿开门。
李观镜将烂摊子丢给郡王,自己则来到李照影住处外,这里比起从前安静了不少,谢韫书因为已经与柴昕定亲,被谢家在长安的族亲接了出去,所以隔壁院子空了下来,让这一块平添了几分萧索。
回来这么多天,李观镜真正能见外人的机会并不多,哪怕是郡王本人也要受到三令五申,就更别提其他人了,再加上李观镜在江南出事,太妃和李照影可谓是郡王妃重点防范的对象,所以今日算是堂兄弟两人阔别小半年后初次相见。
支起的窗扇里,李照影正在看书,他的面前是一只架在小火炉上的水壶,热气腾腾逸出,如同雾气一般,飘到红梅的枝丫间。
李观镜抬头,发现冰粒子渐渐攒成雪花,落得纷纷扬扬。
李照影忽然开口:“哥,外面冷,快进来罢。”
李观镜收回目光,直接进门,坐到榻上。李照影放下书,露出封皮,李观镜瞥了一眼,嗤笑道:“《酉阳杂俎》能让你过制科?”
“我不考了。”李照影垂下头,目光沉沉地看着沸腾的水壶,过了片刻,低声道:“我没想过杀死方笙。”
李观镜眯起眼睛,不发一言。
李照影抬眸,急切地解释道:“我真的没想过,方小娘子帮过我很多忙,在钱塘的时候,韫书常常生病,只要方笙来,她都会亲自照顾韫书,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
“你就这么恨我么?”李观镜打断他。
李照影瞬间沉下脸:“我和你说过,谁也不能将韫书带离我身边!”
李观镜冷笑:“你不要她离开,可问过她的主意?”
“来长安之前,她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可是一来到这里,一来到这个破地方!她想法统统变了!”李照影恨声道,“她整日在家,怎么会忽然改变?一定是你……你在其中牵线搭桥,让她移情别恋!”
看着李照影扭曲的神情,李观镜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可置信是么?”李照影越说越激动,渐渐有些语无伦次,“因为你的身边从来不缺爱你的人,可是我只有一个韫书,她是那些昏暗的日子里唯一一束光!当我被关祠堂,被藤条鞭笞,被罚不许吃饭……那么多年,谁都不敢管我,他们甚至都不用正眼看我!只有韫书……韫书她自己身体不好,那个老贱人还会时不时去报复她,她那般瘦弱,可是她从来也不怕……”
李观镜愕然,在这一瞬间,他想要给李照影一些希望,便解释道:“韫书的婚事不是……”
李照影压根没有听进去,他恶狠狠地瞪着李观镜,继续道:“可是现在一切都毁了!你帮着你的朋友,亲手从我这里夺走了韫书!”
“不是这样!”李观镜提起声音,辩解道,“你明明知道自己给不了名分,她留在这里没有好处,那为何不让她离开?”
李照影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瞬间泄了气,他颓然地垮下肩膀,喃喃道:“我会有办法的,只要你不插手,我总归会想到办法……”
“你没有把握。”李观镜淡淡道,“她也等不起。”
李照影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今天来是想做什么?让我认错么?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杀你。”
李观镜今天来,有两个问题,其一是:“圣人赐婚是谁的主意?”
“我。”
“因为韫书离开,你就要去伤害别人?”
“伤害?”李照影有些茫然,“我只是在满足众人的期望——毕竟连阿耶都默许,不是么?”
朗家求未来的地位保证,太妃求朗家的势力,郡王先前是要为李观镜出气,而圣人则是要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李照影所说不错,所有人都在将他推向同一个目的地。
“我父亲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连史官都在粉饰,他又怎么会贸然下手呢?定然要让我自取灭亡才好。”李照影看着在寒风中瑟缩的红梅,话语中难掩倦意,“或许当年随他们而去才是最好的命运,留在这世上,不曾有一日遂心如意,不过是一具众星捧月的傀儡而已。”
李观镜说不出话来,那心软的毛病又犯了,面对这样的李照影,他无法再恨下去,只能说第二个问题:“尹望泉在哪?”
李照影摇了摇头:“他留在江南,你要问踪迹,得去找朗詹。”
“太妃搜刮的银两去了何处?”
李照影反问道:“你觉得她会告诉我么?”
李观镜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过了片刻,站起身,道:“柴昕会照顾好韫书,我希望你能悬崖勒马,这样的话,或许你们之间还有可能。”临到门边,他又补充道,“这世间女子大多身不由己,面对思语的时候,多想想韫书的难处罢,好好对她,等到雨霁天晴那日,你才不会后悔。”
李照影没有说话。
李观镜话尽于此,便抬步离开了院子。待他回到兰柯院时,刚进院门便差点与侍墨迎面撞上,他伸手扶住人,问道:“怎么了?”
“哦……”侍墨耳垂有可疑的红,目光左右躲闪,“那个……杜学士来啦!”
李观镜一怔,看向主屋时,脚步不由变得迟疑起来。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拂帘而出,李观镜见到他,漫漫想道:也难怪侍墨害羞,能将半旧的官服穿成这般夺目耀眼,满长安也找不出几个来。
“镜天!”杜浮筠难掩面上喜色,一步跨过三级台阶,向李观镜走来。
直到人来到近前,李观镜才找回了魂,他喉结动了动,千言万语终是被压回了心里,最终只是淡淡道:“杜学士。”
第124章
地上铺上了一层雪,冰雪落地声逐渐消弭,窗外变得安静起来。
窗内更加安静。
杜浮筠看着面前的玉盒,有今日东宫的前因在,他思考起李观镜的动机便容易得多,虽然杜浮筠自诩不曾深陷其中,但有些事还未开始便结束,终归会留下遗憾,他便抬眸看向李观镜,道:“当日西楚州分别,你说再见时有话要和我说,现在可以说了么?”
李观镜今日此举,有诀别的意思在,他设想过杜浮筠可能会拂袖而去,也可能会追问到底,却没想到他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李观镜想到当日相互扶持的情谊,好不容易做下的决定又有一点松动,他垂下眸,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我说的是钱塘再见,如今情景不再,话也就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