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带刀(128)

作者:元灵宇

寒冷和高峰阻绝了不少香客的脚步,这里的僧侣也早已习惯了冷清的生活。

清晨,一位年轻的和尚来到山门前,他面目清秀,神朗气爽,看上去文质彬彬。守门的僧人看见来人,与他互行一礼后,道:“云心禅师有礼,今日一早来了两位施主,在正殿礼佛,朗施主避退在住所。”

“多谢。”云心告别守门僧,穿过一众殿宇,来到佛堂后的一座小禅院内,禅院内有一棵此山难见的菩提树,树下石桌上已经摆上了棋盘,此时,一名少女正坐在棋盘边,笑吟吟地看过来,道:“云心,你来了呀。”

云心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道:“贫僧来给施主问脉。”

“哦,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来嘛。”少女撇撇嘴,抓了一把白玉棋子,又让它们从指缝落下,叹道,“禅师今日来,我昨日便开始欢喜,想着终于有人能陪我下棋了——唉,可惜天不遂人愿,佛祖一点儿也不眷顾我这个苦命女子。”

云心放下手,轻叹一声,抬步进院,坐到了少女的对面,道:“只一局。”

少女笑灼颜开,歪头道:“我知道云心是不会让我难过的!”

云心默默地将黑子挪到手边,道:“施主请。”

“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老是施主施主地叫我。”少女忍不住抱怨,“来到这里,谁都是施主,那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云心道:“众生平等。”

“佛前是众生平等,在你面前,我偏要特殊。”少女坚持道,“叫我思语!”

云心收回手,端正地坐着,不发一言,以沉默对抗少女。

少女登时红了眼睛,丢开棋子,哭道:“你走罢!反正你不想见到我,我也不敢劳驾,从此我们两不相干!”

云心有些头痛,道:“你……”

少女抢白道:“我的死活与你无关!”

云心站起身,顿了片刻,又无奈地坐下,道:“朗施主,贫僧若有错处,你只管打骂,但你身上热毒未净,莫要动怒才好。”

少女正是朗詹之女朗思语,从出生起便身患娘胎里带来的热毒,随着年岁渐长,病情越来越严重,于是朗詹依从他人建议,将她送来了五台山,一为远离尘嚣,静心宁神,心不动则热毒不起,二为北台顶上终年严寒,可从体外着力,驱散热毒。自从来到这里,朗思语病情确实好了很多,但是一下山则又会反复,直到去年,云游到此的云心禅师受方丈所托,前来为她医治,如此逗留一年有余,朗思语身上的热毒已去其九,很快就能够痊愈了。

此时朗思语见云心肯让步,最起码在施主前加了一个姓,也不好逼迫过甚,便勉为其难道:“那你今日要陪我下两局。”

云心温和一笑,道:“好。”

朗思语立刻道:“三局。”

云心投来沉静的目光。

朗思语摆摆手:“好了好了,两局便两局。”

云心垂眸去看棋盘,露出不经意的微笑,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朗思语棋艺全赖自学,其实并不好,即便云心有意相让,对局也很快来到了第二局尾声,就在云心沉思该如何放水时,朗思语瞥了他一眼,持一枚棋子,轻轻敲着棋盘,问道:“你方才来,经过北极玄宫了么?”

北极玄宫是灵应寺过殿,为入寺的必经之地,因此云心点头,道:“自然。”

朗思语轻吁一口气,顿了顿,又道:“那禅师你……可知道北极玄宫里供奉的是哪位菩萨。”

“韦驮菩萨。”云心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抬眼看向对面。

朗思语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前几天听到一个故事,关于韦驮菩萨的,你要不要听?”

云心问道:“是僧远僧人么?”

朗思语摇头。

“那是出自《广异记》 ?”

朗思语依旧摇头。

云心笑了笑,道:“贫僧不知,你且说来听听。”

“这个故事,与昙花有关,所谓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朗思语收敛了笑容,认真道,“传说,昙花原本是一位花神,她掌管着世间所有的花开花谢,让四季都有花盛放,每日都能闻见花香。有一天,一个病重的母亲想要闻见栀子花香,可是那会儿正值冬日,要去哪里找盛夏才有的栀子花呢?于是她的儿子便日夜祷告,希望庭院中的栀子花能够开一次,了却母亲最后的心愿。因为儿子十分虔诚,所以这份心愿便被大风带到了天上,花神听见了,她觉得很感动,便下凡显灵,让栀子花在冬日开了,那位母亲闻见了花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带着笑意离开了人世。花神却没有就此离开,她爱上了这个男子,决定与他相守,可是仙凡有别,天帝知晓此事,勃然大怒,将花神贬为一生只能开一次的昙花,然后又将男子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忘记了一切前尘,也忘记了花神。”

云心眉头一跳,低声道:“佛门圣地,莫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啊,我听说的嘛,就说给你听听呀,佛祖这也要怪罪么?”朗思语蘸水在桌上写字,辩解道,“你看,我说的是韦陀尊者,又不是这里的韦驮菩萨。”

云心怎会不知韦陀与韦驮本为一体,但若论狡辩,他肯定赢不了朗思语,只得道:“好罢,那你说完了么?”

“没有。”朗思语不满道,“但是我今天不想说了,等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再与你说后面的故事。”

云心淡淡一笑,将黑子落下,结束了第二局,道:“那就先来诊脉罢。”

屋内的嬷嬷听见这话,连忙出来将脉枕摆好,尔后在一旁收拾棋子。

朗思语懒懒散散地伸出右手,左手托腮,只见云心诊了片刻,示意她换手,她便又伸出左手,道:“云心禅师,我还能活多久呀?”

嬷嬷手一抖,撒落一地的棋子。

云心终是忍不住,投来责备的眼光,道:“我今日会给你换方子,再服七日,便可痊愈了。”

朗思语却不见高兴,道:“慢工出细活,你可不要大意,我感觉还得十年八载才能好呢。”

云心不再理她,收回手,向嬷嬷道:“劳烦准备纸笔。”

嬷嬷道:“早准备了,禅师稍等。”

朗思语哼了一声,起身便进了屋,片刻之后,嬷嬷拿着药方走进来,道:“小娘子,禅师走了。”

朗思语坐在窗边,听闻此言,心中不郁更甚,冷冷道:“有关云心的事,你可与长安那边说过?”

嬷嬷忙道:“奴从未提起,只有侍卫说过有禅师来治病。”

“最好是这样,若是你敢多说一个字……”朗思语偏头看向嬷嬷,道,“后果如何,不必我说罢?”

嬷嬷连忙跪倒:“小娘子放心!老奴对你一片忠心,绝不敢泄露一句!”

“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泄露出去了,我是阿耶的女儿,不会怎么样,至于你么……嬷嬷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对你很是敬重,你可别叫我失望呐。”

“奴对佛祖发誓!”

朗思语笑了一声,俯身将人扶起,道:“不要动辄下跪,叫外人瞧见,还当我虐待下人呢。”

嬷嬷勉强笑了笑,只道不敢。

朗思语松开手,淡淡道:“去送药方罢。”

嬷嬷松了口气,小心地退了出去,待来到室外,她才擦了擦额间的汗,忍不住摇了摇头,想不通儿时那般可人的一个小娘子,怎么在这佛门净土反倒性子越发乖张起来,前些年也不知被她赶走了多少侍女,最终只有她因为资历老些,才能留下来。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云心禅师的到来,自从他来了后,也不知是因为医术高超治好热毒,还是有其他原因,总之朗思语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尤其是在云心禅师过来问诊的日子,朗思语的表现可谓是温柔了。

不过听云心禅师今日的意思,朗思语很快就要痊愈了,那他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呢?朗思语忽然心情大坏,与此事有关么?想到此处,嬷嬷连忙打住,不敢多加猜测,匆匆去前院找小沙弥帮忙买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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