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她(6)
喧闹声铺天盖地袭来,昏暗的屋子里空气很是浑浊。
“让开让开!”有人横冲直撞地进来,差点撞到季念。
她忙侧身让位。
那人连句抱歉都没,掏出袋银两就往一边的人堆里挤。
季念看向那张门后的赌桌,站在门口见不着,此时才发现那张桌子是最热闹的,方才那人还在用力挤。
“来来来各位,觉得谢大学士今年能升官的往这儿押,”主持者说话中气十足,拍拍另一边,“觉得大学士明年才能升上首辅的押这儿啊!”
噼里啪啦一阵铜钱拍下,一眨眼的功夫,写着“今”的那一边就满满的全是铜钱银两了。
仿若过去与当下的画面重合一般,季念有瞬间的惝恍。
但赌的内容早变了样,现下围着的个个都把谢执捧上了天,季念摇摇头又觉得好笑,朝廷命官是升是贬都敢摆上桌赌,但凡被抓到怕是整个赌坊都被端了,也就是人都赌红了眼,指不定里面还有几年前对谢执冷嘲热讽的。
过去最听不得他被人骂,如今再没人会骂他了。
季念心里一动,摸了摸身上。
她带的银两不多,走时几乎都给了沈婉,现在剩下的和赌桌上的比比……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了。
末了,她收回手作罢。
季念转身欲走,一侧头却见到个人站在自己边上,也在望着那一桌。
本来是不会引起她注意的,但那人看着白白净净的,书卷气十足,实在不像混迹赌坊的人。
注意到她的目光,那书生看了过来。季念察觉自己失礼,正要说话,书生先她一步:“不知姑娘可否借我一点银钱。”
季念一愣,没想着他真是来赌的。
书生见她神情,有些窘:“姑娘莫要误会,我定是会还的。”
季念回过神,摆手说得犹豫:“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身上银子不多……”
“不用多,”书生说完,又改口,“多少都行。”
看来是怎么都要下一注了。
季念不再说,身上没多少,便摸出仅剩的一点都给了那书生。书生倒不嫌弃,道了谢后径直往那赌桌走去。
借都借了,她盯着那书生,想看看结果。
她心里猜他是要押明年那一边,和大家都不一样才够引人注意,才会如此执拗地要下这一注。
季念猜对了一半。
确实和谁都不一样——
那书生走过去,既没有下“今”,也没有下“明”,而是把银钱压在中间那根分割线上,道:“我押谢大学士会被贬官。”
顿时,满室寂静。
***
经过这么一顿折腾,季念再到觉春楼时,已至傍晚时分。
刚迈进楼中,喧天的笑闹声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客人几乎坐满了每一席,更不乏达官显贵往二楼雅间走去。
苏翘还靠在雕花柜台后,这会儿正和谁在说话,似是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猛地瞪大了眼。
见能有事能让她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季念心下好笑,若是告诉她今日有人借自己银子押谢执倒台,估计她还能更夸张些。
城中流言蜚语不少,季念无意让人发现自己,理了下帷帽走到个没人注意的角落,打算等和苏翘说话的人离开了再过去。
走过门边时,她扫了眼门口置物的木架子。
谢执的伞倚在那儿,早上苏翘差点忘带,还是季念提醒了句。
没过多久,季念瞧见苏翘跟着刚刚那人一道转身向外,从她面前不远走过。
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了句“谢大人”。
苏翘送走那人后没马上回来,人走了还站在门口张望了一番。季念想着大概是自己到的晚,惹得她找了,走上前拍了拍她。
苏翘一回头看见人,反应还真有点大:“你来了!”
平时被她一惊一乍惯了,季念没想太多,可刚要往里走,脑海中又闪过那句“谢大人”,她顿住步子,状似随手指了指伞:“他还没来取吗?”
不想苏翘一听,表情略僵:“我觉得他应该顾不得来取了。”
上午赌坊热闹的画面历历在目,季念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
苏翘两边张望了下,把季念拉回了方才的角落,手挡着嘴靠到她耳边:“就刚刚我听说的,谢大公子被人阴了!”
本没把那书生的话当回事,可如今季念却心下一沉:“什么意思?什么叫被人阴了?”
苏翘也很难以置信:“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是听说谢执最近被人狠狠参了一本,惹怒了陛下。”
季念沉吟片刻,皱起眉问:“可他入仕以来,便没有一件做不好的事,有何可参?”
“他就是太左右逢源了!”苏翘不觉稀奇,“顺利过了头就会遭人眼红妒忌,他之前就频频被参,确实一直没起效,但这次啊,人家好像反手参到谢生平谢大人头上了。”
“谢大人?”季念脑子有些混乱,顾不得深究细节,只掀开帷帽问道,“这消息属实吗?”
“我也就是听说,”苏翘看着她的样子,“我怎么感觉你还挺关心谢大公子的呢?”
季念帷帽上的手一顿,面上恢复平静:“我是因为方才碰到了件和他有关的事儿。”
本来就到得晚了,苏翘一听,可不得缠着季念把这事说清楚才作罢。
但未等到来龙去脉说清,苏翘的点就歪了:“你傻呀!这么把银子借出去他定然不会还了!”
“银子”二字掷地有声,季念抿抿唇,当时的窘迫重新涌上:“其实没多少……不还便不还了罢。”
苏翘好奇:“没多少是多少?”
默了默,季念伸出两根手指。
“二两?”苏翘问。
半晌,季念难以启齿地开了口:“两个铜板。”
“……”
***
子时,谢府寂静无声,只有书房传来时有时无的翻页声。
成二看了眼守在书房外面的小家仆,悄悄问他:“怎么回事儿?又惹公子生气了?”
成二跟了谢执许多年,最了解自家公子的脾气,他每每情绪很差时都不会外露,只会在书房点一盏灯,在里面看书看到夜半才歇息。
上回成二出去办事,怕谢执身边没人,就遣了这个新来的小家仆跟着,结果不知出了什么事,公子回来后竟在书房中一直待到天明。
小家仆总以为是因为自己打碎了茶盏,但成二哪会不知道,依他家公子的脾性,绝对不是茶盏的事。
这会儿刚过一天,又来了这么一出。
小家仆低着头一字不落地交代,从今日路过赌坊,看到个瞧不起人的书生,竟然问一姑娘借两文钱下注,再到宫中真传来什么消息,说到最后他支支吾吾的,大概是觉得这消息便是罪魁祸首,澄清自己这回真没干什么。
成二心里有了点数,拍拍他:“好了好了,这么晚了你赶紧去休息吧,公子这里我来照看着。”
小家仆一听不用他担着,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小家仆刚跑远,里头传来一声唤:“成二。”
“哎!”成二应了,忙推门进去。
一进去,屋中昏暗得不像话,仅一道极微弱的光从长桌后晕开,谢执坐在后面,眉间夹着浓浓的倦意,那张俊俏清朗的脸些许发青。
成二急急地摸过去,给点上常用的安神香:“公子,累了吧。”
谢执放下手中书卷,闭上眼,眉头舒展开来些,问他:“和那小孩在外面聊什么了?”
成二打小跟着谢执,这会儿咧开嘴笑:“没聊什么,问他是不是不懂事又惹祸了。”
谢执“嗯”了声:“问出什么了?”
“没问出什么,”成二吹灭火折子,明明灭灭间瞄了眼谢执的神色,“但小的猜,公子今日路过赌坊,看到的那位姑娘是季三小姐。”
静默中,谢执缓缓睁开眼,一会儿的功夫,眼神已恢复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