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她(11)
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绝对不是因为你。”
……
酒肆空荡,桌上是两坛未喝完的酒,桌边却只剩季念一人。
谢执说完那句话便起身离开,夜色仿佛从头至尾都是如此寂静。
季念抓过他留下西凤酒倒了一碗,一口下去,辛辣从喉咙口翻涌着灌下,所过之处灼得像要烧起来。
指节的每一寸都残留着他的温度,她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她可以面色平静地与他对饮,可以接受他的疏远和冷漠,甚至可以听他一字一句戳穿她的隐饰,却独独看不得他酌尽烈酒,神色清明。
谁都想不到,他们两人的相识有多么不正经。
第一次是赌坊,第二次是酒肆。
那天季念是白日来的这里,再醒过来时,外头天都黑了。
她眯着眼睛,还没习惯面前的灯光,身上重重的,却也暖暖的,她方要伸手去摸是什么东西,一道清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心中咯噔一声,她甚至没有抬头便认出了这人是谁,即便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季念吸了一口气,取下背上的披风:“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你的吗?”
谢执接过,笑道:“恰巧路过,承蒙姑娘上次关照,见到姑娘倒在这里,便进来看看。”
季念知道他说的上次是赌坊那次,可那哪里谈得上关照,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押了点银子,最后还是人家亲自出面让那些人闭嘴的。
“公子说笑了,我没做什么,而且……”季念有些窘,耳朵隐隐发烫,“你可以直接叫醒我。”
那会儿季念就是个刚及笄的姑娘,在季宅再不好过,也还不算经历过什么难抗的风浪,做不到万事都冷静应对,更何况是喝了个大醉的模样被人看了去,还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吗?
季念自己也懊恼,怎么每次遇上他都是在出丑,她喝酒八百年不过醉一回,偏是今天喝醉了,就被碰上了。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谢执倒是不太在意:“姑娘常来这里?”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转过她面前的酒坛:“西凤酒,醇厚辛辣,浓烈悠长,你倒也喝得下去。”
碗里还残余一点酒,季念端起碗沾了口,舔舔唇角:“一开始也觉得烧,喝多了却又觉得还挺好喝的。”
“借酒消愁?”他问。
她捋了下额角滑落的头发,低头时笑得有些腼腆:“酒若有此奇效,明日我便买不起了。”
季念并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问,总觉得愁字与他应是不搭边的,但她还是温吞道:“虽然酒不解愁,但如果你以后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可以喝点试试,就想,这么辣的酒都喝下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
言罢,她又捋了下碎发,这一次那双桃花眸中却是内敛的光。
谢执看着她,不知怎么没能移开眼。
睡着的人不会知道她睡时的神情,但一直坐在这里的人却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她的眉头便皱了多久。
他到底大她四岁,说少不少,说多不多,但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有没有心事,总是看得出的。
上次是,这次亦是,小姑娘藏事儿的模样太明显,可最后竟一句倾诉示弱的话都没有。看似柔软的性子,却有骨气得很。
“说得有理,”谢执嘴角微微上扬,问道,“可季三小姐这么喝,就不怕被旁人知道了?”
沉默了会儿,季念惊讶地抬眸,“你怎知我……”
谢执笑了笑,答道:“明顺城内应该没有绍景不认识的姑娘。”
季念明白过来,上次在赌坊前荀家公子也在,是被他认出来了。虽然知道他和季家的人不太可能遇上,她还是站起身来,福身行礼:“今日之事,还请谢公子不要告诉旁人。”
“为何?有损女子仪态形象?”
季念没马上答,再抬头时,反倒是大大方方的:“喝点酒罢了,谈何损害形象,只要……别喝醉失态在我看来都没什么。”
听着她说话声渐弱,谢执似是在压制笑意:“三小姐还挺有自知之明。”
“……”季念忽略他语中调笑意味,答道,“但我娘若是知道我喝这么多酒,恐是担心,所以还望谢公子替我保守秘密。”
在季念看来,让一个见了两面的人保守秘密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她只好如此。未料谢执也没再多言,“嗯”了声,便算是了结了此事。
可想到谢执方才说的那些话,季念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脸色变了变,不是很确定:“我喝醉之后,可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她一喝醉就断片,完全不记得中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失礼倒没有,”谢执放慢语速,望向她,“其实在下中间叫过三小姐一次,你也确实醒了。”
季念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在下本想送三小姐回去,但奈何这酒太过香醇,让三小姐喝醉了都惦记着。”谢执一脸正色,指了指面前。
季念目光木然地落到那碗酒上,眼前不知何时多了满满一碗酒,那酒漫到边沿,只要动一下就能洒出来。
只见谢执指着那碗酒:“于是三小姐给我倒了这么一碗,特意嘱托我——喝光了再同你说话。”
脑子断线半刻,一眨眼,季念的脸“腾”地就红了。
仿佛那酒全烧到了她脸上。
静默中,她问:“那你怎么没喝?”
“……”
质问里透着反咬一口的心虚,谢执似是没想到,刚刚看着还挺成熟的人,转眼就破罐子破摔了。
须臾的扶额,谢执终是失笑:“我沾酒便醉,喝不了。”
“不然,”他看着她,眼角弯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我一定喝。”
有时候动心不过是瞬间的事,是赌坊的第一面,更是酒肆的第二面,那日他说得那样真挚,轻易便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让季念舌尖的余苦全变成了甘甜。
所以她根本没法想象——
他这样的人,要在多少个无人的夜幕中,多少次一个人喝到酩酊,才能像今日这般,再站起时步子沉稳得甚至不像个喝过酒的人。
第9章 圈套
雪已然停了多日,却仍没有开春的迹象,夜间的寒风像啐了冰,毫不留情地划在脸上。
酒肆门外找不到光的阴影中,谢执背对着站在夜色中,没有要走的迹象。
身边多了一双布鞋,谢执侧头,皱了下眉:“段伯,您怎么出来了?”
段伯身上披着件薄衣裳,先是透过门缝朝里头望了下,又看向他:“你说我怎么出来了?我看着你们俩这样子,能睡得着吗?”
谢执喉咙滚了滚:“我们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往我老头子这里跑,”段伯鼻子出气哼了声,“老头子我就是个粗人,有幸得你们喊一声段伯,这么多年我便没把你们当公子小姐的外人看,旁的话我也不会多说,我只问你小子,好久没来我这儿了吧,怎么这些天日日往我这里跑?咳咳……等谁呢?咳咳……”
谢执伸手替段伯顺气,拍着他的背,没有答话。
段伯挥开他的手:“我再问你,你们要真的没什么,你站在这里不走干什么?不声不响地又是守谁?”
“走了,”谢执淡淡道,“有东西落在这里了,又回来了。”
段伯不吃他那一套:“落了什么?我看你是落了魂吧。”
谢执帮段伯把外衣拢了下:“您不是染了风寒,少说两句。”
段伯笑了声:“嫌我啰嗦了这是……咳咳……你让我少说两句,你自己怎么不知道少说两句?”
方才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放心,便在后院站了会儿,谢执和季念说的后半段他听得一清二楚。此刻段伯也不遮掩,叹了口气:“你说那些话,图什么呢?”
谢执转过身,屋内人的影子依稀映在门上,细细一条垂了下来,倒下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