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帝阁(33)
忍冬见状上前从裴朔雪的手中接过荷包,替他打开口子,捧到裴朔雪的眼前:“贵人要哪个?”
裴朔雪够着瞧了一眼鼓囊囊的荷包,瞄了半晌也没看见自己要寻的,不耐烦道:“都倒出来。”
忍冬将荷包掀了一个底掉,纸鸟、木头小猫、毛绒团子、指头大的匕首、眼珠子大的珍珠……各式各样的奇怪玩意儿散落了一桌子。
裴朔雪伸手在那团搅在一起的物什中拂了一把,拎出一条绿檀佛珠来,送到小和尚的手中:“送你的,小师父,挡灾可灵了。”
“不不不。”一直温和的小和尚被塞了东西反而推拒起来,“不能要的。”
裴朔雪显然是明白他们寺中不可轻易拿人东西的规矩,也不多话,直接道:“《地藏菩萨本愿经》会念吗?”
小和尚怔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经讷讷地念了出来。
裴朔雪也不打断,由着他像是在庙中做功课一般,将《地藏菩萨本愿经》直直念了一卷,才呆呆傻傻地反应过来,急道:“这个经文不能随便念的。”
《地藏菩萨本愿经》消除业障,度化阴魂,非平常人可受。
他虽只是个刚入门没多久的小和尚,没有大的念力,可也被大师父教导过经文不能瞎念,当下脸就白了。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裴朔雪低声笑了一下,继续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好词句,好誓愿。既听了你的经文,受了这香火,也是值当的。”
裴朔雪把那串绿檀佛珠往小和尚手里一塞,松了手坐了回去,挖了一勺化了一般的酥山吃着,也不管那和尚错怔的神情,把人放走了。
忍冬盯着那从裴朔雪荷包中掏出来的手串就这么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和尚走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低着头把散乱了一桌的玩意儿捡起来放进荷包中,趁着裴朔雪低头吃酥山,悄悄藏了另一只绿檀串在袖中,系好荷包送了回去。
裴朔雪没伸手,就这么晾着他,咽下口中的酥山才道:“放回去。”
忍冬被撞破心思,抿了一下唇,难堪地低着头,从袖口中掏出手串放了回去。
裴朔雪眼见着他的失落,放在往日里他是不管的,今日却似发了善心一般,出言问道:“我这檀木串又不值钱,你拿它做什么?”
“消灾……”忍冬今日被惯得有些飘然,难得敢出言顶嘴,用裴朔雪方才的话来堵他。
“呵。”裴朔雪轻笑一声,也没生气:“可是这个只对和尚有用的,你要去做和尚吗?”
“真的……吗?”
见他一副不禁骗的样子,裴朔雪越发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故意贴近道:“当了和尚就得守着戒律清规,不能吃肉,也不能娶夫人哦……”
被酥山滚过的唇舌带着凉意,就连吐出的气息也是清凉甜腻的,轻轻扑在忍冬的鼻尖上,他下意识地移开了眼,侧头避开裴朔雪,逞强道:“那我就去做道士……道士……道士能……”
他也不知为何囫囵就说出要做道士的话来,话吐出来才意识到道士似乎也是不能娶妻,不能食肉的,拿这个来反驳裴朔雪简直没有半点威力。
忍冬彻底泄了气,小声道:“可是贵人都没有送过我什么……”
裴朔雪这才咂摸出一点他悄悄藏佛珠的心思来,他想起往常总看见民间小儿刚出生的时候,家中长辈会置办长命锁,以此祈祷孩子康健常乐,无病无灾。
现下忍冬已不是襁褓婴儿,可送个玩意儿给他做护身符倒也应景。
裴朔雪把荷包往桌上一扔,朝忍冬挑了下眉道:“想要什么自己挑吧。”
忍冬定定地盯了那荷包半晌却没有动弹,良久,才轻声道:“贵人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放在身上不会丢弃的?”
“能不能给我一个贵人一直会近身放着的东西?”
忍冬看向裴朔雪的眼神中含着恳求。
作者有话说:
六一儿童节快乐!小忍冬正好才十岁,可以过儿童节唉!
第25章 小金珠
迎上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裴朔雪心沉了一下。
碗中的酥山已经化了大半,只剩下中间一点小尖尖立着。碗边的水珠积蓄着坠下,忍冬额角的汗珠也积蓄着坠下,一冷一热在裴朔雪眼中跳动,在烈日的映照下闪得他眼疼。
他按着忍冬的肩膀让他坐在唯一的矮凳上,站在他的身后,没去看他的眼睛,也没回他上头的那句话。
忍冬只感受到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压得他动弹不得,看不见裴朔雪的脸。
他微微有些不自在,坐在那处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乖巧地搭在膝盖上叠着。
裴朔雪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西边巷口正在买糖人的一对夫妇,暗示忍冬往那处看。
忍冬认得他们,方才在裴朔雪的摊子前停留过一会,好似是求子的……
求子……忍冬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户人家我认识也有两三年了,住在那条巷子里头第三户,对门那个纸铺子就是他们开的,生活也算小康,家风清白,夫妇和善,年近四十一直没有儿子。”裴朔雪感受到手下的人抖了一下,这细微的震颤像是透过肩膀传到裴朔雪的手上,他手下又用了些力,将人压实了,继续道:“那男人又是独子,没有血脉过继,他们说不介意血缘,只是想有个孩子养老送终,你……又正好喜爱读书……”
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忍冬全然明白了他什么意思——他想把自己送给那对夫妇。
即便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过活,从不逾矩,可他还是想要赶自己走。
裴朔雪松了手,压在忍冬肩膀上的那股力消了,他又抖了起来。
裴朔雪看着他瑟缩的脊背,目光微动。在忍冬看不见的地方,裴朔雪的手腕上平白幻化出一串金红色的腕珠来。
腕珠盈盈华光,金红的色泽似是血液流动一般。
裴朔雪解下一颗滑入掌心,半蹲着将它托在手上,送到忍冬低着的头颅前:“你想要的东西。”
他说完最残忍的话,再给他讨要的东西。
“我不是喜欢读书。”忍冬抬起脸,泪水无声地顺着眼角流下,突然道:“也不是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
裴朔雪蹙眉,一时没懂他在说什么,无论是当年读书还是方才问他要东西,不都是他亲口提出的吗,怎么如今又说不是自己真心实意想要的了。
他们这五年随时朝夕相处,可真正推心置腹的话没说过几句,如今在这关头,裴朔雪觉得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
“你需要一个完整家庭的陪伴,这点我本该早就想到的,抱歉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好在现在也不晚。我……在这个世上无牵无挂,行踪不定,说不准哪日就会离开蜀州。可你不一样,人就像是一棵树一样,选定了地方扎根生长,根越往深处扎,枝叶也会越发繁茂。就算你一直跟着我,以后也总会选定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娶妻生子,最后落叶归根。这不是你喜不喜欢,想不想要的事,在这人世间生存都是如此的,你避不开尘世繁杂,我也只能在其中寻一个让你稍微松快一点的活法。”
裴朔雪不明白他有没有听懂自己说的话,在裴朔雪眼中,人间熙熙攘攘皆过客,说他们热闹,这凡世乱花也热闹,说他们枯燥,人间百态,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不同的人过得都是同样的生活。
他生在这样的人世,便该顺着这流向活着,不然反而伤了自己。
忍冬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可还是认真地听完了裴朔雪的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轻声道:“这真的是我需要的,还是贵人觉得我需要的?”
裴朔雪怔了一下,这简单的一问却似有千斤重,轻易地摧毁他方才的长篇大论。
他惯用上位者的姿态去看待他们,觉得这些短暂而枯燥的生命轨迹他已经了如指掌,再大的事情都翻不过一个生死去,他们肉眼凡胎,注定目光短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