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帝阁(115)
赵惊鹤句句没提裴朔雪,赵珩却听懂他的弦外之音,问道:“王爷可信辅帝阁之说?传说上有仙人,入世只为辅佐仁德之士,开创盛世太平。”
赵惊鹤想了想,微微笑道:“半信半疑罢了。史书尚有夸张,除了始帝,谁又曾见过仙人?可是黎国这百年来,对辅帝阁地敬重不减,民间也常有香火,百年来也算未有大祸,偶有天灾也能极快控住,这也让人不甚疑惑,若真没有神佛,哪里这般风调雨顺。”
“人间供奉香火,神仙保佑安康,听着有来有回,无半点错处,只是神佛之力远在人之上,若他们没有神力不可为的所图,怎么会屈尊降贵地看一眼如蝼蚁一般的我们。”迎风而立,赵珩的发丝凌乱,却没能遮住他笃定的神情,“若辅帝阁之后真是仙人,不用强权倾轧,而是用人间的法则入仕辅佐,想必也定是有什么因果羁绊着,让他不能动手,如此便超不出人力,在紧要关头,甚至还不如有些威望的官员的分量重。藏在迷雾之后的人,纵使众人敬仰,敬仰的也只是他的模糊,若是真有一日走到人前,反倒不会让人相信,这样的信仰,如今不坍塌,以后也会。”
“至于裴大人……”提及他,赵珩原本坚定的眼神露出些迷茫来:“之前,岑析也曾问过我,为何不对他下手。”
“是家弟唐突,裴大人是太子的老师,又是辅帝阁阁臣,想要动他谈何容易,是析儿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赵惊鹤主动先说了岑析的不是,循循善导出赵珩的真实想法来。
“这却是一部分原因,还有……”赵珩迟疑了一下,道:“这些年来他屡屡挡在我的前头与我作对,我心中也是恨的,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他,将这一切都结束,可是每每起了杀心,心中便涌动出比杀意更大的悔意来,好似……好似我若是动手杀了他,便会悔恨不已。”
“殿下仁慈。”赵惊鹤附和道。
“我不是赵璜的性子,我自己清楚,这样的感觉只是一种潜藏在心底的意识,就好像是许久许久之前种下的一般,久到……”
久到早在自己还没遇到裴朔雪之前,久到恍若前世。
——
冬至日,处置太子的旨意终于下来了。
赵焕未曾废后,皇后被收金印,囚于殿中。赵璜降太子位,赐封号为“谨”,年后移居封地胥阳。
皇子成年后出都,分封各地,便是绝了他们的储君之路,赵焕如此下旨,已然绝了赵璜回都的可能,或许是顾念着养育之情,或许只是因为怕拂了皇家颜面,赵璜的身份和降位缘由还是没有道出,最后还是留了赵璜的一条性命。
只是这样模糊不清的处置让太子一党不明所以,章家当日在朝堂上当着众臣的面求见皇后,而裴朔雪也在下朝之后跪在殿外求见赵焕。
从日中到日落,眼见着天色暗了下去,裴朔雪依旧跪在承德殿的门外,赵焕碍于他的身份不能明面上说什么重话,只好躲到后宫妃嫔处,任由裴朔雪跪着。
随着夜色落下来的还有细雪,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洋洋洒洒地似是鹅毛一般,很快将玉楼金殿沐上一层白色。
裴朔雪依旧跪在殿外,未曾挪动半分。
两个时辰后,他似雪人一般要融在着雪白之中,却还是没有等到帝王打开那扇门。
寂静的暮色中只有雪落下的细碎之声,裴朔雪收拢灵力之后本就对人身诸多不适,可好歹无论是在蜀州裴家还是平都入仕,他都未曾受过这般苦楚,娇惯了的身子竟有些受不住,只是在雪中跪了这些时辰便觉得浑身浸在冰水中一般,麻得不能动弹。
他实在想不出原本占在上风的棋局怎么就一招翻转,赵璜怎么突然失了圣心,封去了胥阳,就连中宫皇后都没了权势。
裴朔雪自觉在始帝时期都未曾有如此落败之时,赵珩就像是他命途中注定跨不去的一道坎一般,遇上他再顺遂的事也会变成另一副模样。
因四周极静,踩在雪地里的靴子声由远及近,不多时,裴朔雪瞥见地上伞面的倒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雪将空气变得凌冽,混在呼吸中的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松木香。
那个一直追逐着自己的步子,连熏香也要仿了的人随着他抬头落入了眼际。
赵珩薄唇抿成一条线,手中拿着的伞倾倒在裴朔雪的身上,任由雪花落在自己黑色的大氅之上,像是落入夜空的点点星光。
“师尊就那般地中意他吗?”
半晌,赵珩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像是被风一吹就能散开。
裴朔雪想起清玉山的时候,也是一站一跪,那是跪着的落魄小孩已经拔高成了这般长身玉立的模样,而自己居然成了跪伏在他脚边的人。
他嘴角抹开自嘲一笑,缓缓伸出手去,慢慢地揪住了赵珩的衣角。
“求你,赵璜不能死。”
被发去胥阳只是第一步,裴朔雪不觉得赵珩会放过他,没有了储君身份,赵璜在胥阳横死也无人会管。
而赵璜一死,裴朔雪便再无拨乱反正的翻身机会。
裴朔雪一直以来都只是逗弄着赵珩,即使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中,也未曾真的下死手去对付他,往常他总宽慰自己是因为赵璜的地位牢固,他没有必要去寻赵珩的麻烦。
可到了此时他才知道,他不动赵珩,原来是因为自己不想。
即使到了此时,他还是不想。
他宁愿放下身段求他。
“只此一事……”裴朔雪话音微弱,被赵珩拉出衣角扯出之后差点被拽倒。
“原来在师尊眼中,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赵珩自上而下地微垂眸子,眼中满是讥讽和冷意。
裴朔雪心中一钝,还未来得及被那眸光灼伤,便觉身子一软,就要往雪中倒去。
没有触到意料之中的冰冷,裴朔雪脸颊触到一片柔软而温暖的皮毛,他脑子昏沉,微微发了一下怔,才发现自己身子已经离了地面约莫两三尺。
整个身子被带着赵珩体温的大氅环绕,一时之间冰冷的手脚竟生出烫伤一般的热来。
“若我真杀了他,师尊会恨我一辈子的吧……”裴朔雪迷迷糊糊地听见赵珩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
“可是那样的话,师尊一定会永远地记住我。”
裴朔雪茫然地“唔”了一声,昏沉之中只觉身子所在是个极为安心的地方,鼻翼间的气息是那般熟悉,他下意识地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额头抵着赵珩的肩窝处沉沉睡去。
赵珩感受到他在怀中的依赖,双臂微微收紧,深邃的眸子终于敢在裴朔雪沉睡之后落在他的脸上。
连日的奔走让裴朔雪本就清瘦的身子又瘦了一圈,抱在怀中轻飘飘的,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一般,可双臂收紧又觉得硌得人心疼。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赵珩眸光微动,微微侧头,在裴朔雪的脸颊上落下怜惜的一吻。
作者有话说:
珩珩:杀也不舍得,不杀又总和我作对怎么办?
裴裴:不想杀,可不杀他以后会杀我怎么办?
第94章 沉默对
室内燃了炭火,将松木的清冽香气烘得暖软。
裴朔雪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自己像是浸泡在一汪阴阳泉中,一时冷,一时热,连带着喉间都像一直被什么东西压着,喉头干涩,任他努力张嘴,也喊不出一句话来。
他在人间行走百年多,从未有过如此难受的时候,一时以为自己还置身于始帝之战后,凤帝托付给自己的崽子被玄帝抓走,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干涩的双唇微微张开,正要说些什么,只觉一道甘霖濡湿了唇舌,细流入口,缓了大半的干渴。
裴朔雪大喜过望,几乎渴求地多抿了几口,这才感受到铺天盖地的苦涩席卷舌面,苦得他下意识地将入口的药吐了出来。
“苦……”裴朔雪润了喉咙,声音喑哑,但好歹有了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