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卿卿动人心(72)

作者:蜀国十三弦

话未说完,姜燕羽一道凉凉的眼刀剜过来,苏宛如赶忙闭了嘴,谢阁老还没走远,她不敢在这个时候祸从口出!

其余知晓内情的人也都暗暗捏了把汗,太后是什么人,不过照着她的画儿评点一二,谢阁老这就急不可待地来给人撑腰,连太后都不怕得罪,何况是她们!好在今日没当着阿朝的面儿说错话,否则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太后走出揽胜门,侧头冷哂:“谢阁老想要同哀家说什么?哀家洗耳恭听。”

从成安伯夫人求到咸若馆来,谢昶就暗暗猜到太后恐怕会气不过,找自家姑娘的麻烦了。

成安伯的确是他出的手,他家的孩子只能他来教训,先前被请到慈宁宫明里暗里一通挤兑算什么,太后他动不了,太后母族可没几个干净的,往日看在与自己并无过节的份上,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有人针对他家姑娘,谢昶不介意拉两个人抻抻筋骨,杀鸡儆猴。

男人指尖下意识摩挲着掌中柔软冰凉的手指,笑道:“臣的姑娘在宫中规行矩步,更是从无攀附之心,原本碍不了旁人的眼,臣只是想给太后提个醒,太后对臣的姑娘不满,臣就有办法让陛下对太后您的母族和几位藩王不满。”

太后脸色霎时铁青:“你好大的胆子,敢同哀家这样说话!”

谢昶漫不经心地一笑:“安乐伯、忠勤伯私底下可没少卖官鬻爵,臣若有心,随时都可以整治,至于平章王封地下多少巧立名目,汝南王未经允准屡次三番出城狩猎,甘州府今春两起贼匪作乱,平凉王却隐瞒至今不肯上报……”

“够了!”太后面色一阵青白,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谢阁老这是在威胁哀家?你就不怕哀家治你个犯上之罪!”

掌中的小手轻轻颤动了一下,谢昶掌心覆上,与她十指相扣,慢慢收紧,指腹轻揉她手背,一遍遍地安抚。

他唇角笑意不减,眸光却如浸了毒的利刃,刀刀在人心口捻磨:“臣不敢威胁太后,可若是旁人欺到臣的姑娘头上,臣只会十倍百倍地还回去。太后可以治臣的罪,只是臣若一死,这些证据不日也会送到御前,臣倒是不怕死,可太后娘娘敢赌吗?”

太后恨得浑身颤抖,满口银牙几乎咬碎:“谢昶,你大胆!”

谢昶轻笑一声,仍是那副云淡风轻模样:“太后年事已高,万莫因臣气坏了身子。对了,臣还要提醒太后一句,成安伯罪无可恕,陛下龙颜震怒,太后比任何人都知道那几项罪名的严重性,若在此时求情,恐怕会伤了您与陛下的母子情分。”

说完也不管对面是何等身份,面目又是何等盛怒狰狞,谢昶也只一笑:“臣言尽于此,如何衡量看您自己,人我就带走了。”

这几年锦衣卫攥在他手中,文武百官与王公贵族私底下的龌龊,他如数家珍,也知道如何拿捏人的命门。

晏明帝的皇位本就是从堂兄弟手中夺来的,也怕这教训报应在自己身上,面上表现得再母慈子孝,私下对几个兄弟的管制却愈发严苛,藩王不上报私自出城都是亵渎皇权的罪名。从前在南疆,几个儿子都在膝下孝顺自己,可如今天各一方,见上一面都难,太后明白皇帝的用心,只求彼此相安无事,可若是这些罪名上达天听,落得个手足相残的下场,那是太后最不愿看到的后果。

外人如何视他如洪水猛兽,谢昶不在意。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只负责明面上对皇帝效忠,至于旁人,哪怕是太后的死活,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所谓。

阿朝行尸走肉般被扶上马车,厚重的帷幔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哥哥一直握着她的手,仿佛一切都与从前别无二致。

可太后说,哥哥不是她的哥哥了。

谢昶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拂开她额头的碎发,轻轻揉着她的面颊,“阿朝,是哥哥来晚了,太后说你了?”

阿朝清楚自己的画技,即便被人当面笑话,心里也只有小小的难堪和难过,这都不是重点……她怔怔地抬眼,哥哥熟悉的脸就在眼前,她将这张朝夕相见的脸仔细看了许多遍,心中太多话想问,可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良久才发出了轻如蚊呐的低喃:“太后说的……是真的吗?我们不是兄妹?”

“阿朝……”

阿朝声音都在打颤,从齿缝中吐出几个字:“你只需告诉我,是……或不是。”

面前是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眸,掌下是她轻颤的削肩,她执拗又可怜地看着他,让他意识到真相对她来说其实也是一种极致的残忍。

可倘若此时不说,他们之间就永远是那个解不开的僵局。

但愿她能原谅他的自私,与压抑到极致却日益炽盛、早已被妄欲逼上歧途的非分之想。

谢昶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是,我们从来都不是嫡亲的兄妹。”

旁人说得再真,都不敌他这一句来得剜心刺骨。

她仍是茫然的模样,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有些眩晕,浑身血液在一瞬间凝固,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淌成河。

仿佛粘连骨头的皮肉被一点点地抽开、脱离,活了十几年的信念一朝崩塌,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就这么没有了,哥哥再也不是她的了。

过往种种恍若皮影戏般在脑海中快放,幼时百般任性,胡作非为,全赖自己有个哥哥,就算将天捅出个窟窿来,都有人帮她顶着,后来她被哥哥找回来,他成了天底下头一等的权臣,对她千般维护,舍不得外人动她一根指头……

从前每一次的回忆都觉得无比真实,可此刻一切都模糊了,前半生像一场抓不住的梦,她连自己模样都看不清了。

她不是谢昶的妹妹,那她是谁?

心底涌上从未有过的悲凉,恍惚间又回到在琼园失去记忆的日子,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自己,好像世间平白无故多了个人,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举目无亲,无人可依。

谢昶心如泣血般的疼,他暗暗咬牙,掰过那张泪流满面的小脸,一点点将她眼里的泪拭去,好让她看清自己:“阿朝你听着,爹娘还是你的爹娘,哥哥才是那个外人。”

“什么……”

太多的信息撕开心脏残忍地朝里面灌输,阿朝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

谢昶认真地看着她:“你没听错,你是正正经经的南浔谢家出身,爷爷是南浔书院的山长,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你是你阿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可我不是……我才是流落街头,被你爹捡回去的孩子。”

阿朝脑海中又是一阵轰鸣,她是爹娘亲生,哥哥才是捡来的孩子?

可从她有记忆开始,哥哥就在他们家了,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件事,左邻右舍一口一句“你们家阿昶”,她从小到大,这声“哥哥”叫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声……哥哥怎会不是爹娘亲生的孩子?

谢昶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指,慢慢往他手腕的旧伤游移,“你不是早就想知道,我手腕是如何伤的么?”

阿朝的指尖触碰到那处温热的伤疤,不由得有些战栗。

“教你写字的那日,我没有骗你,这双手的确是被人挑断了手筋,”他神态自若地揭开曾经的伤疤,甚至唇边还带着三分笑意,哪怕掌中的少女身体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被你爹捡到的那日,我几乎已经是半个死人了,双手手筋尽断,浑身上下皆是被烈马拖行的伤口,七根骨头被生生敲断,对了,还有嗓子,你不是还好奇我的嗓音为何会变成这样吗?因为被人逼着吞过炭,喉咙炙伤了……”

那些曾经鲜血淋漓的伤,撕心裂肺的痛与恨,无数个日夜里压抑又无能的黑暗,这么多年从未与任何人提起,如今竟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

说来也是可笑,堂堂内阁首辅,人前风光无限、生杀予夺,人后却只能卑微地,想让她可怜可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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