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卿卿动人心(2)
阿朝轻轻应了声,提着裙摆在床边坐下,春娘转身去收拾汤盅,阿朝在身后喊住了她。
“春娘,你说……给梁王做妾,真有那么好吗?”
“当然好,”春娘回头,“那可是皇帝的叔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阿朝脸色发白,抿了抿唇,小声道:“可我听闻,他妻妾众多,孙子都与我一般大了……”
长到十四岁这一年,阿朝都没有出过琼园,扬州距离盛京千里之遥,梁王的消息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得一耳,但大抵绕不开这些描述。
阿朝知道,她自幼在琼园长大,玉姑抚养她长大,是她的恩人,她合该什么都听玉姑的。
可那梁王……便是她此生的归宿么?
春娘生怕她动什么歪脑筋,声音一低:“琼园出去的姑娘,能伺候梁王那样的人,已是天大的造化。别说梁王,就说扬州城这些地头蛇,脑满肥肠、妻妾成群的也不在少数,玉姑可舍不得让你嫁给那样的人。”
舍不得?阿朝自苦地一笑。
春娘看出她的心思,语气尽量柔和下来:“芊眠,别想这么多,说到底,咱们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来日做了梁王的宠妾,这辈子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外面倏忽传来人声,由远及近,想来是苏老板与人在船舱谈事。
阿朝弯了弯嘴角,朝她笑了笑:“春娘,我懂的。”
少女瞳孔剔透,犹如山泉里洗净的琥珀,声色又是天生的柔软撩人,一开口,仿佛江南春色近在眼前。
春娘这才恢复了笑意,“咱们几个千里迢迢进京,可还指望着沾你的光,过上好日子呢。”她想到什么,笑容透出几分阴冷的味道,“你向来乖顺,也知玉姑喜欢听话的姑娘,若惹恼了她,想想流莺和云棠的下场。”
话音落下,阿朝面上的笑容一僵,连着脸色也跟着苍白几分。
春娘说罢一笑,微凉的手掌覆上阿朝的手背拍了拍,“好赖你自己掂量。”说罢端着托盘出了舱门。
阿朝慢慢闭上眼睛,指尖一寸寸陷进锦褥里。
她还记得,比她大两岁的云棠,因不愿嫁给年老体衰的杜员外冲喜,家中刚上学堂的幼弟被兰姑手底的人斩去三根手指;
而父母双亡、流落风尘的流莺,因在出嫁途中逃跑,被抓回来一顿毒打,扔到最下等的窑子任人糟践。
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地方。
即便是看似对她万般疼爱的玉姑,也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献给年老又残暴的梁王。
她好像……根本无法反抗。
药汤有安眠的效用,阿朝喝完不多时,困意慢慢地涌上眉眼。
小眠了一会,破碎的梦境又在此时纷至沓来。
纵横交错的十字河,青瓦白墙的房屋。
爹爹是个郎中,在前院经营一方医馆,淡淡的药香传遍整座屋子。
阿娘放下手中的书,去瞧埋在木樨下的青梅酒。
而她从树上跳下来,小小的身子落入一个清瘦微冷的怀抱……
那头爹爹声音急切:“阿朝别胡闹,快下来,你哥哥还有手伤呢!”
她拿脑袋蹭哥哥的胸口,身侧的少年薄唇微抿,沉哑的嗓音透着浅淡的笑意:“无妨。”
……
画面一转,是满目的人仰马翻,血流漂杵。
她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四处奔逃,却在混乱的街头走散。
她满大街哭着跑着,喊哥哥的名字,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
混混沌沌间,又回到幼时在琼园的场景。
身旁都是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哆哆嗦嗦跪在一旁听训。
阿朝不想学琴,不想念诗,可是不学琴不念书,玉姑就会高高举起戒尺,直往她身上落。
戒尺打在身上好疼啊。
无论她哭成什么样,玉姑都不肯饶了她……
睡梦中的阿朝紧紧蹙着眉,眼皮子似有千斤重,过往那些疼痛的记忆犹如潮水般将她整个人淹没。
冷雨拍打着摇摇晃晃的船身,夜风的凉气透过木制的船窗,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
盛京之夜,苍穹如墨。
一辆墨蓝锦蓬四驾马车在御街疾行,黑夜中数十名带刀护卫紧密跟随,皂靴踩在路面洼地铿锵凛然,低沉的兵器摩擦声在秋夜里透出难言的凛然之气。
马车内,谢昶眉心微皱,心口感应到某种情绪,隐隐泛着痛。
微弱的烛火描摹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天生有种上位者的威压。
他闭上眼,沉沉吁出一口气,手中紧握的檀木夔龙珠串在昏暗的油灯下闪动着冷润的光泽。
不多时,车速渐缓。
阴冷的夜雨中,牌匾上的“诏狱”二字显得格外森然肃杀。
守门的侍卫看到来人的排场与马车上的徽记,立即躬身拱手相迎:“不知首辅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凉夜尚有微雨,身边的长随抬高伞柄,亦步亦趋地将其迎进衙门。
谢昶负手迈入廊下,一身宽大的玄色袍服没入幽黄烛火之中,暗绣的麒麟纹腾空而起,叱嗟风云。
大晏朝的规矩,一品文官衣袍绣鹤纹,一品武职方为麒麟。
常服虽不拘小节,却也无人敢穿。
谢昶平日这么穿,晏明帝不说什么,旁人更不敢置喙。
诏狱常年遍布血腥,刑架上的人早已面目全非,手筋脚筋尽断,血水混着浆水顺着地面裂纹蜿蜒开来,只有一双遍布血丝的浑浊双目死死瞪着来人。
谢昶看都未看,便将手中密信扔进一旁的火堆,然后漫不经心地抬眼,“挣扎无用,将军不如趁早招认。”
他的嗓音很沉,带着三分低哑,在阴冷的牢房中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郁。
刑架上铁链剧烈摇晃,那人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咬牙切齿道:“我要见陛下……让我见陛下!”
他喉咙亦被刑具烫伤,发出的声音犹如困兽嘶吼。
这样的声音,谢昶再熟悉不过。
他一抬手,屏退狱中众人,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在那张布满刑具的案几前挑了一把锋利的银色短刀。
幽暗的烛火下,银光划过眼眸,谢昶面色平静无澜,漆黑的瞳孔轻而易举地掠过那人鲜血淋漓的手腕,然后牵唇笑了下:“通敌卖国,证据确凿,将军以为,陛下愿意见你吗?”
“谢昶!”
那人一口牙几乎咬碎:“你铲除异己,草菅人命,你不得好死!我张阔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谢昶置若罔闻,眉眼微挑,手中刀尖抚过那人手筋挑断之处,一寸寸往下按压,刑房登时响彻撕心裂肺的嚎叫。
刑架上的人昔日何等傲慢神气,如同却丧家之犬般,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
“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将军且早日下去排着吧。我萧濯,悉数奉陪。”
最后那几个字咬得微重,刑架上的人闻言猛然抬头,对上那双笑意凉薄的眼眸。
萧濯……他竟然是萧濯!
不、不可能……他早就该死了!
张阔下意识目光下移,看向谢昶的手腕,满眼的不可置信。
多年前,他亦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了一名罪臣之子,分筋断骨,践踏折辱,折磨得仅剩一口气。
七岁的孩子罢了,能有多强大的意志力?
张阔根本没想过他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在这世上!
可惜狱中烛火昏暗,看不真切他手腕是否有旧伤。
谢昶当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手里的银刀每没入血肉一分,便是一阵穿云裂石的哀嚎。
牢狱之外,便是见惯生死的锦衣卫也不由得绷紧了背脊,寒意从脚底直蹿而上。
下一刻,张阔已经浑身僵直,一双血眸直直瞪着前方。
活活地疼死了!
走出诏狱的时候,谢昶周身的气息依旧冷得瘆人。
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早已是他的人,见状有些迟疑:“陛下那边……”
“通敌卖国的罪名还不够他死上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