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卿卿动人心(12)

作者:蜀国十三弦

谢昶低低嗯了声,伸手取过巾帕,凉水打湿再拧干,叠敷在小丫头滚烫的前额。

因着发热,小丫头原本苍白的面颊浮出一层薄薄的粉,鼻尖也微微泛了红,幽黄的烛火下,像玉盘倒影里的新荷在风中颤颤摇曳。

谢昶声音里有种微凉的迫切:“何时能醒来?”

医女不敢打包票,只说道:“姑娘身子骨本就虚弱,如今又挨了外伤,受了惊吓,眼下只能看今夜过去恢复得如何。”

她倾身去清理榻边染血的巾帕,身后又是一阵如芒刺背的沉默。

难道这位首辅大人今夜要这么一直盯着?

她自诩医术,此刻手脚却紧张得发颤。

“哥哥……”

耳边倏忽传来一句细若蚊呐的呢喃,医女方才反应过来,竟是这姑娘睡梦中的呓语。

她还未听清说的什么,屋内的男人沉声开了口:“你先下去,有事我自会传召。”

医女暗暗松口气,赶忙应了声是,三两下整理好榻边的剪刀纱布退了下去。

谢昶撩袍在床边坐下来,倾耳去听,却迟迟没有等到下文。

直到他闭目养神一会,才听到床内传来姑娘软绵绵的低喃:“哥哥……别吃……别吃杏子了……哥哥会难受……”

谢昶听清楚了,冰冷的目光也慢慢柔和下来。

小丫头还算有良心,没把他忘了。

“我哥哥……才厉害……”

“就是……比你哥哥好……”

这句他倒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又见小姑娘皱紧了眉头,反复强调这一句,这才想起来什么。

那年他在南浔书院读书,膳堂吃得清淡,那些家中离得近的学子,最巴望着的就是家里人来送午膳点心,改善伙食。

他在吃食上没什么讲究,清清淡淡足够饱腹便已经很好。

爹爹医馆繁忙,抽不开身,至于娘……娘要照顾妹妹,更何况,娘从来都不喜欢他……因此他从未期待过什么。

那日午间休憩,学堂外照旧来了不少亲眷,学生们瞧见自家来了人,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再提着热气腾腾的食盒进来。

他一如既往坐在窗边看书,指腹划过一页纸,耳边却传来了一道娇娇糯糯的声音。

“哥哥!我来啦!哥哥快出来!”

他循声望去,小丫头在学堂外蹦起来三尺高,直朝他招手:“哥哥!我给你送点心来啦!”

阿朝是头一回来学堂,粉茎绿的襦衫配乳黄色的下裙,人长得甜净可爱,嗓音也是清凌凌的,整个人就像一朵生机勃勃的向阳花,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谢昶,这是你妹妹?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你妹妹也太乖了吧!还知道来给你送饭,我妹妹恨不得天天上房揭瓦!”

“好漂亮的小孩,跟个粉团子似的!我能不能摸摸她的脸蛋儿?欸谢昶,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还能吃了她不成?小气鬼,不摸……不摸总行了吧?”

那是谢昶第一次对她生出了偏执卑劣的占有欲。

不想她被人觊觎,不想旁人围着她转,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妹妹。

还有人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甚至还在逗她玩:“小丫头,跟哥哥走好不好?哥哥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丫头倒是个伶俐的,摇动着头上两个小揪揪,脆生生地喊:“不跟你走,我自己有哥哥,哥哥会给我买!”

那人一脸吊儿郎当的笑:“你这丫头,也不问问我是谁,我可比你哥哥厉害多了!来叫声哥哥听,日后你来学堂,哥哥罩着你!”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要你,我只有一个哥哥!”

说完两步蹦跶到他面前来:“哥哥,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啦。”

谢昶弯了弯唇,敛下眼底的阴沉,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虎子娘往书院膳堂运柴火,是她顺道带我过来的。”

“嗯。”

“我求了阿娘好久,阿娘才同意让我来的!”

“嗯。”

小丫头笨拙地从食盒里取出一碟鲜绿油亮的青团,“哥哥,你快尝尝!”

“好。”

她哪里知道,那位让她“叫声哥哥”的少年后来再也不曾在书院出现,他不过略施小计,便让那位湖州知府的外甥两年下不来床。

后来有一回,夫子在课堂上讲《孟子》,谈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时,外头突然响起两道清脆刺耳的小女孩声音,声浪一道高过一道。

“我哥哥厉害!我哥哥读书好!”

“我哥哥长得好看!”

“我哥哥也好看!”

“我哥吃得多!”

“我哥也能吃!我哥吃一桶!”

“我哥能吃一缸!”

“我哥哥敢打架!”

“我哥哥敢打……敢打夫子!你哥哥敢吗!”

“我哥也敢!”

……

底下传来学子的窃笑,上首那年近古稀的老夫子脸黑成了锅底,书本往讲桌上重重一摔,“学堂外聒噪喧哗成何体统!这是谁家的妹妹,自己出去领!”

这老先生当年在湖州府也是有名的才子,从翰林院致仕还乡,书院山长三顾茅庐,这才将人请来为学生授课,他在南浔书院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那位“妹妹能上房揭瓦”的少年尴尬起身,嘿嘿一笑:“夫子息怒,我这就去将人拖走!”

老先生面色奇黑,咬牙切齿:“还有一个呢!”

谢昶攥了攥拳,无奈起身,“是我家的小孩。”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就连夫子都得觉得不可思议。

他出门后将小丫头拎到一边,教了好半日的尊师重道,却见小丫头眼眶通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他怀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就是不服气嘛,哥哥你明明最厉害!”

几岁的小丫头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胜负欲,总之无论比什么,不能被人比下去。

谢昶无奈地叹口气,心口微微触动,蹲下-身,替她擦干净眼泪:“哥哥知道了,谢谢阿朝。那我们……去向先生赔礼可好?”

阿朝吸了吸鼻子,这才奶声奶气地说:“好。”

后来那老先生还同他提过一嘴:“你可是我最得意的门生,素来沉静内敛,不想你这个妹妹没有学到你半分长处,竟是个顽劣的性子。”

谢昶听完沉默片刻,只淡笑道:“她年纪尚小,我若不纵着些,只怕旁人要欺负到她头上。”

谢昶到今日还记得那老先生看他时无可奈何的模样。

老先生初来乍到,并不知他兄妹二人与书院山长之间的关系,且他性情刚直,别说不知道阿朝是山长的孙女,即便是山长本人在此,那也是直言不讳有一说一。

只可惜时过境迁,世事风云变幻,南浔谢家满门获罪,南浔书院再不复昔年荣耀,而他弄丢了妹妹,让她流落在外整整八年。

他终究是,辜负了娘的托付,也没能做到年少时对她的承诺。

指尖忽然碰到个柔软的东西,谢昶僵硬了一瞬,那雪白绵软的小手不知何时伸出了被褥,指节无意地蜷着,从这个角度去看,竟像是包裹住了他的两根手指。

谢昶的目光沉了沉,反手将那只柔嫩温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

幸而如今他的确像娘说的那样,青云万里,飞黄腾达,可以永远将她护佑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次日一早,阿朝退了烧,只是一直没有醒过来。

谢昶陪了她一夜,精力也几乎到达一个极限,她昏迷不醒,连带着他也是头昏脑涨。

寅时过半,宿郦带着澄音堂的管事过来,要伺候他更衣上朝。

谢昶沉思片刻,抬眼问宿郦:“那名仆妇现今如何了?”

宿郦立刻回禀道:“那名唤春娘的仆妇在扬州还有兄长与子侄,现如今一家人性命都在大人手中,她岂敢忤逆大人的意思。”

某种程度上来说,谢昶才是锦衣卫真正的主子。这些年来南北直隶都安插了他的心腹暗卫,运筹于帷幄之中,对外面的动向几乎是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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