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小姐(修兰记)(10)
如果一个人行进到人类认知的边缘,
大勇大智,是相对于人类而言,
若怯若愚,是相对于天地而言。
第10章
重阳节过后,阿修因为公司的事,迟了一两周进山。
阿修的皮卡车载满了礼物,想补偿阿兰的等待,但情况还是失控了。
山里的阿兰,除了在下里巴人态和阳春白雪态之间自由切换外,忽然进入了肥宅市民态。
肥宅市民态,是一种轻缓的与世隔绝,多发于城市化进程中,被挤压了生存空间、且厌倦无止境竞争的市民青年中。
症状,就像阿兰现在一样,在房间里屯满了泡面、玉米肠、威化饼干、虾条、牛奶、雪碧……人不下楼、不干活、不说话。
打发时间呢,手机里屯满了动画片、电影、电视和小游戏。
吃完睡,睡完玩,玩完吃,人一天天圆润水肿,没有进步。
要想走出来,短则需要几周,长则几个月,重度则几年。
外人见了无不摇头,简称,人废掉了。
阿修误以为,他中秋节一走一个多月,留阿兰一个人过节,她心里不痛快,就这样病了。
他静静站在阿兰房间门外,听着里面动画片的爆笑声,以及阿兰时不时的笑声,多少有点自责。
冬天悄悄来了,山里的养蜂人邀请阿修去他家坐坐。
阿修去了,养蜂人做了羊肉烩饭,热了米酒,给阿修改善伙食。
阿修吃得心满意足,养蜂人说:“我今年快六十了,子女都进县里市里谋生了,我不拖累他们,却也帮不上忙,在山里养几十箱蜜蜂、养几只羊谋生。”
阿修嗯了一声。
养蜂人问:“阿修,你进山几年了?前年就来了吧?转眼要过第三次冬了吧?”
阿修说:“前年雨季来的,去年过了冬,今年呆了大半年。”
养蜂人点头,说:“你跟这片山,蛮有缘,山里是有神的,神是高深莫测的。”
说到鬼神,阿修也信一点未知的事。
未知的事,容易被人归为神迹,譬如,现代通讯,实现了古人心中的千里眼、千里耳,诸如此类。
冬季,百花凋零,蜜蜂没有足够的蜜源,养蜂人要给蜂箱里的蜜蜂喂白糖。
养蜂人请阿修帮忙,阿修去了。
林下草坪上,挨着溪流的小山谷,一个个蜂箱放置在高于地面半米处。
阿修听见嗡嗡作响的扇翅声,几十只蜜蜂停在蜂箱入口,方向整齐一致地扇翅,像要卷起小小的一阵气流。
阿修觉得稀奇,仔细看,原来有一只大黄蜂,试图进攻蜂箱,捕食小蜜蜂,小蜜蜂们只能团结作战,守在入口振翅,如临大敌。
阿修用树枝,驱赶走了那只黄峰。
大自然的一切,颇为神奇。
林间溪流,尚未冻霜,阿修学着养蜂人,打开蜂箱,放置白糖,充作蜜蜂们冬天的口粮。
他直观地觉得蜜蜂们勤劳可爱,四季花蜜给了人类,自己过冬,只吃粗糙的白糖。
这几天,阿修对账,本来想问阿兰,怎么从筷子厂的账上转走了六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但看看阿兰的状态,暂缓了好奇心。
养蜂人顺道摘了点山间的猕猴桃,让阿修带给阿兰。
阿修接过袋子。
养蜂人说:“重阳节,阿兰的妈妈,忽然回来了,跟阿兰要了彩礼钱,说,阿兰快三十了,跟野男人同居,就算嫁人了。十月怀胎,外加养她到五六岁,收她六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彩礼,不算过分。毕竟,别人家女儿养到十八岁嫁人,都收个二十几万彩礼。阿兰同意给钱,同乡作了见证,阿兰妈妈就走了。我想想,阿兰妈妈这二十来年,进山里的次数,第一次,是阿兰考上大学,第二次,就是重阳节回来收彩礼。”
养蜂人又说:“阿兰的爸爸出意外,死的早,二十几年前,阿兰的妈妈改嫁进了城,阿兰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是个好姑娘。你不要欺负阿兰,如果你想娶她,到时候,我送八大罐蜂蜜,外加一只山羊给你们。”
半天,野男人阿修听愣了。
他没听说过这样的妈妈,也没听过女孩子被逼自己付彩礼赎身。
原来,阿兰进入肥宅市民态,不是因为他。
阿修看着林间的小蜜蜂,看看天上云吹动山峰的树梢,忽然说:“如果要给彩礼,六千八百八十八万,更合适。”
这回,轮到养蜂人听愣了。
下小雪那天,阿兰下楼了,身上穿着深蓝色毛衣、灰白色牛仔裤,坐在火塘边,手上拿着一本《稼轩长短句》,边看边烤火。
她养的狗,有一段时间托给了护林员,最近又领回来了,在她脚边卧着。
都说狗随主人,阿兰养的狗,非常精明娇纵,常常用爪子扒拉阿修的膝盖,有节奏地一下两下,眼神炯炯,示意阿修去厨房,端肉拌饭给它吃。
它吃饱了,才肯放过阿修。
李修无可奈何。
晚饭,阿兰慢慢烤鱼,又用米酒涮牛杂,还炖了萝卜汤,米饭有稻花香。
饭桌上很丰盛,两个人长久没有交流,李修问:“宋词好看吗?”
阿兰瞥一眼桌上的书,说:“你是说辛弃疾吗?”
他说:“是。”
她说:“他写什么,都写得很入味,自然好看。”
李修感觉,在文艺这一块,阿兰还是愿意多聊几句的。
他说:“吃完饭,我开车载你去兜风吧,看看下雪。”
言兰理智地说:“雪天冰灾,山道行驶,你的车子,轮胎得装防滑链,否则打滑。”
李修说:“那不兜风,一起散散步?”
言兰说行。
她多穿一件深灰色呢大衣,腰带挽着蝴蝶结,脚上换了象牙白色的雪地靴,手上戴粉色小羊皮手套。
在李修看来,阿兰举手投足,完全像那种优渥的年轻女人,不太像亲缘单薄的。
阿兰还翻出一个老式的玻璃煤油灯,点亮了,提着和李修一起出门。
李修接过她手上的灯,说:“还是我来提吧。”
狗要跟着他俩出门,阿兰跟狗聊了一会,揉了揉狗的耳朵和脸颊。
狗就回屋,卧在火塘的余烬边上,看家了。
李修在心里轻骂了一句,势利狗。
雪夜的山道,冷风从山谷中来,仿佛呼啸山庄里,医生跋涉而来的天气。
那是一个爱情悲剧,开头是不知情的。
阿兰有端庄严正的那一面,很能镇场,但她对掌权不感兴趣。
她更喜欢看雪地里,冬日的绿颈雉鸡,飞过水气蒸腾的河流,尾羽斑斓。
言兰怕脚下打滑,走得慢了一点。
李修说:“阿兰握着我的手吧?”
她握着他的手,并没有什么涟漪。
阿兰渐渐觉得,过往那些识得她的人,妈妈也好,阿贤也好,稍作取舍之后,将她当作可抛弃的那一个,那她又何必对人依依不舍、自作多情?
两个人在薄薄的雪地,踩出浅浅的脚印,没有月亮的晚上,依然能看清群山的轮廓。
阿兰说:“明天,我想用木耳炖兔肉,你吃兔子吗?”
李修说:“可以,我不吃肉,喝汤。”
阿兰说:“为什么不吃兔子肉呢?”
他说:“兔子皮太滑,太像人。”
阿兰忽然一笑,说:“这倒也是。关于吃人,你不想吃人,别人也许想吃你,只是生吞活剥的方式,并不见血腥。”
阿修明白,阿兰有这样的感慨,因为她有这样的经过。
两个人走到平坦的地方,风小了,雪大了,阿兰脱下手套,伸手接了夜色中这雪粒子,雪下得再大一点,像鹅毛那样,积住草坡,冻住山道的话,她要算一算口粮,土豆红薯芋头,大米腊肉大白菜,够不够两个人吃三个月。
李修不知道她凝眉在想这些。
他只是忽然想抱一下阿兰,也许那样暖和一些。
李修试着伸出手,阿兰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