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风华(185)
玄清说这话时眼神分外温柔,像是怜悯众生的菩萨,高太后心中的暴躁瞬间就被安抚下去。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副青铜面具下,也只有这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好似是柔和的。
高太后摆了摆手,让殿内的其他人退下,待殿门一关,她便拉着玄清走到凤塌处。玄清顺势坐下,而高太后则习惯性地枕在玄清腿上,一边咽下玄清递过来的黑色药丸,一边任由她替自己施针。
细如发丝的银针,一根根刺入高太后的头颅。玄清轻声道:“大娘娘放心,您这病很快就好了。”
高太后意识逐渐昏沉,浑浑噩噩地重复:“没错......没错,哀家这病很快就好了。”
见高太后缓缓闭上了眼,玄清眼底的温柔顿时烟消云散,只有淬着剧毒的阴冷。
而高太后浑然不觉,仍是不住地低声喃喃:“没错,待船一沉,哀家这病......就好了。”
古有徐福东渡觅仙丹,而今她要开坛献祭,问天借命。秦始皇没能实现的事情,千百年后自有后人为之。至于那些寒门子弟,死了便死了......他们的命,如何算得上是命。
随着银针越扎越多,高太后怀揣着美梦和野心彻底陷入了昏睡。
做完这一切,玄清起身离开。出了殿,永安宫的老嬷嬷上前询问高太后的情况。
玄清道:“已经睡下了。”
老嬷嬷行礼谢过,而后连忙命人送玄清出宫。
马车缓缓停在玉清宫前,一个小道士匆匆上前禀道:“仙长,宁王来了。”
玄清淡淡嗯了声,并不惊讶。
算算顾九被抓的时间,都已过了两日,他也该知道此事了。
刚一入大殿,玄清便瞧见了那站在神像前的人。她将青铜面具摘下交给玉清宫使,慢慢走了过去:“之前你让流衡送来玄诚的人头,自己却没过来看看我。”
玄清直径走过沈时砚,跪于蒲团,叩首烧香:“你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寻我。”
沈时砚面无表情,没有接话,却在玄清站起来的一瞬间,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眉眼冷淡得很。
玄清任由面色因呼吸不畅而涨红,非但无动于衷,还笑了笑:“怎么......动了这么大的火气啊。”
沈时砚终还是松了手,冷眼看着妇人剧烈咳嗽:“是你让她去蓬莱的?”
“你是来问我,”玄清缓了缓,直直地对上沈时砚的眼睛,“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沈时砚不欲和她浪费唇舌,嫌恶道:“把人交出来。”
玄清却不慌不忙地吩咐玉清宫使去拿东西,不一会儿,那人便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套男子的婚服。
玄清细细地摩挲着婚服上的金丝绣纹,也不管沈时砚愿不愿意听,自顾道:“这东西自你归京时,我便请汴京城最好的绣娘准备了,应该是合身的。你先带回王府试试,若是尺寸出了差错,我好让人去改。放心,阿九的那套我也让人给她了。”
沈时砚紧皱着眉头:“我要的是人。”
玄清只一笑:“长赢,阿九在那里等你来娶她呢。”
大殿内灯烛成群,亮如白昼,昏昏欲睡的光影懒懒地落在沈时砚身上,将他的眉眼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暖意之中。
那一瞬间,玄清仿佛看到了她的阿姊。
即使玄清知道,这只是她的错觉。可玄清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沈时砚的脸庞,眼神都温柔了下来,不含一丝丝虚伪。
她叹道:“你和你母亲长得真的很像。”也不知道先皇看你时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沈时砚冷冷地偏过脸,让本想去抚摸他眉眼的玄清落了空。
玄清也不气,慢慢收回手,只道:“前些日子汴京城突然流传出你的身世——”
“此事是你自己做的吧,”她淡淡道,“你暗中帮助吕绍文假死脱身,然后再故意将自己的身世传开,是因为你想借机去蓬莱调查。”
玄清并没有给沈时砚解释的机会,事实已摆在面前,再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况且,他们两人彼此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信任可言。
“我虽不清楚你和赵熙有没有在密谋什么,”玄清语重心长道,“但长赢啊,别再耍什么花招了。我不管你现在对赵熙是虚与委蛇的算计,还是将计就计的善念。但蓬莱书院开学之际,赵熙必须要到场。”
蓬莱书院揽的是天下人心,提出此事的是先皇,其修建过程是高家一手操办,此等可载入青史的功绩,赵熙应该不舍得把这份功劳让高家人沾边。只要无人从中作梗,再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赵熙去蓬莱这件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沈时砚黑眸沉沉:“你为何一定要他去?”
玄清敛下眸,眼底冷若冰霜。
因为我要那些人给我沈家赔罪,我要毁了先皇最在意的东西,为我阿姊报仇。
如今赵熙的后宫仅有皇后诞下一幼子。当初新皇登基不久,高太后便立马把自家亲眷送入后宫,想让赵熙立其为后。赵熙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愿意,便以先皇指派的姻缘为由拒绝了。
是以,高太后便退而求其次,让赵熙封此女为贵妃。而皇后母族势弱,后宫多是由高贵妃掌权。去年皇后难产,诞下皇子后便卧病在床,这幼儿便被高太后以防止过渡病气的理由,放到了高贵妃身边养着。
如此,只要赵熙死在蓬莱,高太后必然会立马让小皇子登基。且蓬莱书院又一直是高家在负责,赵熙之死,他们难逃其咎,朝中百官也会追究其责,到时候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而大宋朝廷一旦动荡不安,这对虎视眈眈的辽国和曾经痛失九座城池的西夏,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见玄清不答,沈时砚又问:“你打算在那里杀了他?”
玄清却仍是不说话,沈时砚面无表情道:“你既然要我与你合作,却连要干什么都不告诉我——”
“长赢,”玄清打断他的话,以长辈的口吻慢声道,“你只需要记得,我们才是一家人,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亲人。至于旁的事情,待之后,你自会明白。”
“是选对你百般利用的赵家,还是选相濡以沫的心上人,我让你自己做决定,”玄清眉眼的温度越来越冷,平淡的语气中藏着刀锋般的威胁,“但是有一件事我需得提醒你,阿九是阿九,你是你。我对你仁慈,是因为你是阿姊的亲骨肉,可我对阿九不会心慈手软。你知道的,我能做出来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还要疯狂。”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玉清宫使送走沈时砚后,不由担心道:“仙长,宁王真的能为阿九姑娘一个人,为我们做事吗?”
玄清却是反问道:“你可知道楚业炜如今知道了顾九的身世,却为何不让她认祖归宗,而是认她为义女?”
宫使想了想,回道:“怕当年在江陵府偷换孩子的事情暴露,祸殃整个楚家。”
玄清点头:“没错。”
先皇当初所下的命令是既杀母也杀子,只不过是楚业炜快那些死士一步,把孩子事先藏好了。若不然,顾家那男婴早就死在十几年前了。
旧事的真相世人暂且不知,所以在他们眼中,沈清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仍是沈家的义女,楚业廷的发妻。当年楚业廷的死和沈清的失踪,都是不知名的刺客为之。是以,沈清是清清白白的,作孽的人是玉清宫的玄清。
可如果这些人知道了这两个名字是为一人呢?屠人制瓷,谋杀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行,足以诛九族。
而沈时砚这二十多年,待他真心的人寥寥无几,其中便有楚家和顾九。如果沈时砚选择揭露她的罪行,纵使赵熙不追究,那旁人呢?秦理一家的下场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口诛笔伐,人言可畏,这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想到这里,玄清转身看向那面容威严端庄的神像,没什么感情道:“人活在这世上,有软肋可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