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149)
雕库敞脚而坐,闻言先叹了口气,待举目看了看孟珏,忽然拉着他的衣袖道,“我认得你。是你们将我从酒泉带到龙支城的,也是你帮我疗伤开药的。只是我一直不知道你是谁?”
孟珏淡淡一笑,“孟珏不过是个江湖大夫,由于汉羌的战事,在赵充国将军的麾下行行医罢了。”
雕库听到赵充国的名字并不以为意,反而道,“我不信任何汉人,只信你。”
孟珏的眼中闪过思量,却微笑未答。
“我呢?你不相信我吗?”云歌气闷道。
雕库抬头看看云歌,转了转眼睛,气鼓鼓道,“原是信的。尤其听说你在汉宫中厨艺了得,还是阿姐的朋友,心下颇为敬重。可是你却疑我不辞而别,又疑我哄骗你错择道路。你们汉人讲究肝胆相照。你既怀疑我,我便也不信任你了。”
孟珏快速扫了一眼云歌,笑着对雕库道,“战事风云若此,错判局面也在所难免。重要的是能够迷途知返。我在忽图河的左支追上云大夫时,她已在归返的途中。为了救你的性命,她始终未曾放弃。这份勇气,还望王子回到族中说与你的兄长,与他一同思量罕羌往下的选择。”
孟珏一语双关,将错择河路类比于罕羌在这汉羌之战中的选择,既化解了信任危机又提点了雕库此番回罕的意义。雕库听罢,默默点了点头。
孟珏又拱手道,“也希望雕库王子不忘云大夫和那些汉人胡人将士这一路的护卫你归族的艰辛。”
雕库点点头,看看云歌又看看孟珏。“云大夫……孟大夫……”他忽然问道,“你们难道是一起行医的眷侣?”
孟珏和云歌各自僵了一瞬。
云歌摇头,讷讷道,“不过拜的同门师父。”
孟珏滞了滞,也无可奈何道,“同门之谊。”
雕库微微点头,感叹道,“那你们一定同门多年,不然孟大夫怎会料到云大夫会走错了路?”
云歌原还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被问得一愣。
那边一向能言善辩的孟珏,也颇感棘手般答非所问地解释着,“我因为在羌地有生意,所以早已知道罕羌营地今年的所在……其实我也是兵分两路……我的手下走了右支。现在想是已到罕羌了。”
说来说去,孟珏自己走的毕竟是左支,可见他是料定了她会弄错的。他竟这么小觑于她!然而他料错了吗?云歌心下愤愤,面上却一片绯红,正撞上雕库探究的神情。少年人了然于胸般狡黠地笑起来。
孟珏清了清嗓子,又道,“此处不易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动身赶回罕吧。”他将雕库从地上慢慢扶起,向洞外走去。
云歌灭了洞中的火把,引上两匹马,走至洞外,看见东边的天际已显出鱼肚白。岭上层叠的岩石也正由暗转亮,像焖烧的火炭渐渐显出耀眼的光焰。他们从那两名先零斥候遗下的坐骑中,选出一匹分于少年。雕库虽仍然虚弱,到底是马背上民族,御马是血液里的天赋,稍稍调整之后便应付自如了。
三人扬鞭策马,直奔岭上而去。晨风带着草木的腥味迎面而来,夜的黑翼正潜行而去。三人越上岭脊之刻,恰是旭日东升时。万岭在血赤的红光中,一路向他们的身后烧去。而他们的眼前忽然展开一片广袤的草原,葱葱茏茏正值鼎盛的绿意直溅入眼来。那翠绿之上,几百顶毡帐如同鳞云一般铺散开来。
雕库第一个放马向岭下奔去,一边策马一边发出羌人特有的长啸之声。顷刻他又扯散了头顶的汉人发髻,任一头长发被风撩得如同黑色的火焰一般。
云歌微笑看着,忽然想起骥昆带他离开楼薄的那个早晨也曾这般对着日出呼啸。她深吸了一口气也学着雕库长啸起来。
似乎是被那啸声所引,毡帐群的周边忽然移出许多探马。片刻之后,一队马骑从那毡帐丛中逶迤而出。队首的两人一红一白,身姿秀丽,似为女子。
“三月果然不辱使命。”孟珏微眯了一下眼睛,又道,“与三月同行的当是阿丽雅公主吧。”
云歌凝神定视,看那红衣之人快马迎向正奔至岭下的雕库。那手握长鞭英姿飒爽的,不是阿丽雅又是谁?云歌“咯咯”笑起来。自出龙支城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孟珏那浓墨一般的眼眸中也浮起一丝暖意,然而他的声音却依旧冷静,“云歌,你已将雕库送回,赵将军托付的使命已经完成。到达罕羌以后,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量度,不要再勉强做任何事。你要自己安全地待到赵将军的人马到达这里,然后跟赵将军回到汉朝的属地。”
云歌依旧笑着,并没有细细琢磨孟珏话里的意思。她的眼睛望着岭下,看见雕库与阿丽雅已各自下马,相拥而泣。出迎的马骑正在晨风中环列开来,将那姐弟二人围在当中。而他们的身后,整个罕羌营地正在橙色的晨光中苏醒过来——出账的牧人,移动的羊群,劳作的妇女,游戏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