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146)

作者:小重峦

云歌轻轻叹了一声走近前去,将那散落的银针卷回锦布中,又从马背的驮袋中寻到一件衣袍覆在孟珏的身上。回头再看雕库,脸色已由灰转白,呼吸虽沉,却均匀了许多。身旁有一滩污血,想是孟珏以针法驱引雕库呕出的毒血。云歌心下一时宽慰了许多,又惭愧自己医术不精,垂首默默立在跳动的火影中。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与雕库同行,你如何会错择了道路。”孟珏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云歌转过头去,见孟珏依然闭着眼睛将头靠在洞壁上,似在沉思又似在疲惫中积蓄力量,好半天才启唇又道,“是他引你走的忽图河的左支吗?”

“是……是我大意了……”云歌顿了顿,琢磨起早晨的情形,委屈之情骤然淤积在心头,一时停在那里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的人从将他酒泉郡劫出时,就感觉到他对汉人已极度不信任。将他交与赵将军时,我也是反复叮咛切不可再有反复。然而朝局战事再怎么计算,终有死角……”孟珏微微睁开眼睛,眼光微凝在一处,“他竟逃狱而出,险为赵卬所杀。赵充国虽赦免了他的逃狱之罪,却仍然难获其信任。此时朝中主战罕羌的声音偏又一时占了上风,刘询甚至传了了五百里加急,要求西北各关隘将领合击罕羌。这才令赵将军不得不使此非常手段,冒险将他送回族中以安抚罕羌。同时出击先零,分化他们的联盟。”孟珏微微叹了一口气,“然而雕库怎会知这其后的曲折艰辛?”

云歌从与雕库的对话中已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由来,此时听孟珏将实情和盘托出,却仍不免心潮起伏。她一来感慨雕库小小年纪就要在这种种错综的局面中甄别判断;二来钦佩赵将军于这么危险的时局中竟能不拘一时之胜而重长久之人心;一时又想到那些一路护送他们,抛洒热血于这草原的汉人胡人将士,不觉渐渐潮了双眼。

孟珏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此事我与赵将军原有约定,若不是朝中忽然下令攻击罕羌,赵将军断不会将你卷入此事。也怪我恰在此时离开了龙支。”孟珏皱了皱眉,“然而云歌,我走时已交代宁管事嘱咐你不必勉强答应赵将军,他若真有怪罪我自会替你担下。为什么你还要趟这浑水?”

云歌飞快地抬起头,“怎么是浑水?卫律壮士,简泓,秦久,荣武,还有丽史姐姐都为了这西北的合宁局面而义无反顾,”她顿了顿,泪水忽然漫溢眼底,“这也曾是陵哥哥的边疆,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孟珏垂下眼眸,似又遁回适才的休憩中,眉棱却微微在跳。

云歌心有不忍,口中却依旧不依不饶,“你呢?放着善解人意的佳人不送,却为何返回这羌地来趟这浑水?”

孟珏依旧合目不言,许久一丝淡淡的苦笑浮起在他的嘴角,“你不是都听去了吗?我在西域的生意需要开拓商线。而这羌路上的商线只能靠汉朝的铁骑来开道。”

云歌语塞。一直以来,她似乎就想逼他承认这一点。好像承认了这一点,他和她此番的相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现在他承认了,她却又像与人推掌角力,忽然错掌翻空一般,怏怏地不知该如何答话了。所幸这洞中还有雕库时不时的呻吟来填塞那寂静。两人一时再无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云歌从微寐中栽醒,发现身上覆着着刚才她披给孟珏的衣袍。而孟珏自己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移到了靠近洞口的地方。云歌起身把衣袍重覆在孟珏身上,又走近雕库,探了他的脉象,确定无异后方放下心来。

她一时没了睡意,忽然想起刚刚在洞口前交颈而眠的鹤鸟,便向洞口走去。想不到那两丛雅致的曲线竟然还交织在洞前。云歌倚着洞口坐下,眼睛越过那优美的大鸟望到黑夜里去,思忖着明日到了罕羌该如何面见阿丽雅和克尔嗒嗒,还有被阿丽雅称做大兄的罕羌豪酋。

正想着,那两只鹤鸟忽然无端地分开了柔颈,展晾开白色的巨翅在原地翩跹了几步,一飞冲天而去。云歌心下抱憾失了这逸雅的罕见景致,却转瞬明白这鹤鸟定是受惊而去。在这自然中,动物比人有着更敏锐的洞察力。她屏息侧听,忽然听见那莽莽的夜风里颤着微微的马蹄声,正由远而近。她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孟珏,见他睡意酣然一脸疲惫,遂拔出短剑独自向那黑夜中而去。

这赤焰岭鲜有乔木却怪石林立。云歌才寻到一块藏身的巨石,那静夜中的马蹄声竟已驰近石边。马上之人手中的火把一晃,云歌看见两个身着墨色短衣的精干羌人。先零的斥候!汉军百密一疏,到底还是有先零羌的斥候逃了出来。看他们的方向定是前往罕羌求援。云歌想也未想,手伸进荷包掏出一把东西掷向马上。移动中的火把猛窜了一下火焰,接着是勒马急停的吆喝声,继而两声闷响,像是人马停避不及,摔在了岩石上。连那火把也“噗”的一声跌灭在草丛中。一切归回寂静,只有风声依旧莽莽,片刻之后辛辣刺鼻的胡椒茴香气味从暗夜中漫过来。云歌以袖掩鼻,在那巨石后面侯了一会儿,却不再见有任何动静。难道是那两个赶路心急的斥候着了她的”五毒蚀心粉”后,惊乱之下跌马昏厥了过去。也难说不是两人诈晕诱敌。云歌犹豫着该不该回去叫醒孟珏。然而她又担心这一来一去的光景,那两个先零斥候会借机溜走,赶在他们之前到达罕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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