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83)
辛奴道:“一会儿还去接小姐吗?还是等着意园的车送小姐过来。”
陆以芳拿起一只火烛,细看烛底的刻字。“还让张乾备车去接吧。不过, 她这几日身子亏得厉害,能不能起行,还不好说。”
辛奴道:“前几年, 哪怕是下暴雨呢,小姐也会和夫人,和爷一道去城外的坟冢拜祭。说来,这也是我们府上,一年到头最大的事,比年节的事还要紧……”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里也有些哀意。
城外的坟冢在一处荒坡上,四周都是种麦粮的田埂。坟冢里什么都没有埋,不过是一个空冢,立着宋子鸣的碑。其上文字乃宋简亲手所提,用的是他从前惯常的字体。写过这块碑以后,宋简至此改写王献之的行书。拧转的过程很艰难,毕竟那是一手写了十多年的字体,他揉捻过无数的生宣,终有了如今的模样。
这看似像一个了结。实际上,到底还是意难平。
陆以芳的思绪一下子放得有些远。
想起去年和宋简与宋意然一道去空冢祭拜的场景,宋意然泪流满面,述尽几年来的心酸与痛苦,宋简不能久跪,就盘膝坐在碑前,望着其上的几行刻字,长久地沉默不语。那时,她陪着他,长跪碑前。结发为夫妻,得以正妻的名义,参与进他最大的悲伤之中,她的内心有一种扭曲的开怀。
“去西桐堂看看,爷那边打理好了么。”
辛奴将光移至门口,淡道:“陈姨娘去瞧了,咱们还去么。”
陆以芳直起腰身,弯得久了,有些酸疼。
“那便不去了,使人去叫张管事过来。备好车,好去意园。”
这边还未使人去请呢,那边陈锦莲却从西桐堂匆匆地过来了,“夫人,爷那边早起身了,听门房的人说,天还未亮人就出去了。”
陆以芳怔了怔,“留话说去什么地方了吗。”
“没留话,但看着,不像是去意园。”
陆以芳觉得手中的香烛一时有千斤之重。
陈锦莲立在灯火影子里,搅缠着手上的绢子:“也不知道是可怎么回事,哪年的这个日子,爷不是和夫人小姐一道去的。”
人一旦离心起来,当真绝尘不回头。
陆以芳还留着那一点点的夫妻念想,那一点点举案齐眉的幻境,也快随着四月烟雨,模糊成团了。
于是,她悻悻地笑了笑,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纸钱,“罢了,遣人去与意园那边说,让她宽心,他兄长是怕她身子撑不住。今年的清明就不出城了。”
说完,她身上某个地方的骨头尖锐地疼了一下。她细思是疼在哪里,却找不出来。
陈锦莲扶着她在灯下坐下来,“这谁敢去和小姐说。一年两祭,哪一次她肯不去。她这会儿怀着身孕,但凡底下人说不好听,恼起来,可怎么是好。”
陆以芳眼眶有些发热。在这一件事上,陈锦莲,到比此时的她要明白。她一面听她说,一面仰起头,望着阴雨天发潮的房梁。
“也是。”
淡淡的吐出这个两个字,才得以抬手摁住眼眶,把她从来看不起的眼泪逼回去,“罢了,还是我亲自去说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接过辛奴递上来的素白的绣银花的大袖,命人备车,往意园去了。
一路上,她只在想一件事情。
与一个无情的人,相互周全人生,真的很不容易。梁有善所谓的“孤独”,在此时,真的成了她年过三十之后,悬于头顶的刀。
青州府牢。
纪姜蜷在牢中一角熟睡。顾有悔立在牢门外假寐。
天发亮的时候,狱卒进来了。顾有悔睁开眼睛,剑柄挡在他面前“做什么。”
狱卒吓了一跳,他这几日跟个门神一样杵在纪姜这里,凭谁过来,都一副要剖开来查看一番的模样。
“顾小爷,宋府来人了,让带临川姑娘。”
顾有悔回头看了一眼纪姜,她枕着宋简的那件外袍,如瀑般的头发垂倾泻在肩头,安宁地睡得正沉。
“这个时辰,带她去什么地方。”
狱卒小心赔笑道:“哟,那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宋先生的事,我们大人都不敢问。您……行个方便,唤临川姑娘一声。”
顾有悔抱剑道:“她才好些,又折腾她做什么,宋简在什么地方,我去问他。”
说着就要往外走,谁知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纪姜的声音。
“有悔。”
顾有悔听到她的声音,立马顿住了脚步,有些懊丧地咬了一下嘴皮。回过头来道:“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纪姜已经坐了起来,她将肩上的发挽到背后,轻声道:“别去和宋简闹。”
顾有悔两三步退回来,走到她面前蹲下,提声道:“你越是维护他,由着他折腾你,我就越想给他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