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79)
牢中的人都退尽。
只余下宋简,顾有悔与纪姜三人。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寒气从缝隙里渗出来。纪姜嗽了好几声。顾有悔正要解下自己的外袍与她,却见宋简已经走了进去。
纪姜抬起头,火把的影子跳跃,也将他的轮廓烧出了毛边儿。
“爷……扶我一把……”
她的声音很孱弱,宋简却立着没有动,顾有悔“哎”了一声,一步上前扶住她的背。
“你明知他这个混蛋的血是冷的,使他做什么,你……”
话还未说完,却吓了一大跳。
她腰下压着的,是一摊碎掉的瓷片,有些割破了她的皮肤,沾着鲜红的血。
“天啊,你把这些东西藏在自己身下……”
宋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与刚才顾有悔交给他的那片一样是梅花样的金缮瓷。他低头望向靠在墙上的纪姜。
“临川,何必呢。”
纪姜脸色苍白,“把这些东西,收好带出去,还有……爷,宋意然身边,有……”
“顾有悔,去把狱医找来。”
顾有悔站起身,“我看不用找狱医了,我回一趟小镜湖把师兄找来,刚好,我也有话要问他。”
说完,她松开纪姜的背,又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来,折垫在她背后。
“宋简,她中了毒,身上又有外伤,定然有寒,我知道你恨她,但看在她为你和你妹妹受罪的份上,你留点人情吧。”
顾有悔走后,宋简想起了白日里的那个梦。
同现在的场景何其相似。她有一身伤,靠在黑青色的墙壁上,跳跃的灯火切割着她的影子。她话至一半,却因难受,而不得全述出口。
宋简走到她身旁,两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久了,他的脖子有些发僵,索性靠着她,撑腿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那瓷盏是我的东西。”
纪姜咳笑了一声:“看得出来。”
说着,她闭上眼睛,“你从前画梅花的时候,喜欢画斜枝,这很奇怪,都说梅花高洁有品,你却觉得,干弱枝蜿,才有风流之美。”
说着,她顿了顿,侧头望向他,“我记得,你以金缮残瓷之时,常掺以青金石石粉,缮处有石脂,见火则有星点之光。”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如同春墙之后漏出的细风,徐徐地铺展开金玉满堂的过去。
离开她以后,宋简已经很少再鉴金石,缮残瓷了。一是青州军政之事繁忙,这些东西在手边,总像是鸡肋,二是没有人明白,这些清冷高傲的艺术背后,他隐秘的表达欲望。陆以芳看不懂,宋意然也不能理解,陈锦莲之流就更不用说了。
“爷,您在想什么。”
她的话,将宋简的思绪拽回。他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
“没想什么。”
他侧过头来,鼻息就在她耳侧。
“你帮了意然,这份恩,我记,但……”
“你想说,恩仇不相抵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鼻尖也红了。
“没事,我对你,对意然,都无所求。”
“纪姜。”
他突然唤了她名讳。
“你懂人在逆流中,不进则将卷入旋涡的道理吧。”
纪姜没有说话,良久才“嗯”了一声。
宋简望着对面的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烧在他的瞳孔之中。“你不让我入帝京,帝京的人却入了青州,你逼我放邓瞬宜,你坐在龙椅上的弟弟,放过我了吗?”
说完,他声音寒淡下来,“意然身边的人,不管是梁有善的人,还是朝廷的人,目的都是要离间我与晋王府的关系。若他们得逞,然后呢?”
他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临川长公主,还要再赦宋简第二次吗?”
他望向他,目光中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心疼。“纪姜,我不会再纵你赢第二次了。”
一声落地,身旁的人,却流出了眼泪。
她蜷缩起双腿,将脸埋在膝间。宋简看向她的手腕,原本光洁的皮肤被镣铐摩擦得满是伤处。她好像真的很冷,事实上,自从来到青州,她从来没有周身温暖过哪怕一日。
宋简沉默地望着她良久。
直至她拼命忍回所有的眼泪。他抬手解开自己的外袍的领扣,从自己身上褪了下来,转而覆在她的肩背之上。他犹豫了一阵,终还是将她揽入怀中。
“我不喜欢女人哭。”
他未必明白,究竟是什么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以至于纪姜会在自己眼前落泪。
可当他真正拥住她的柔软的身体时,所有的猜忌,困惑都消散了。
眼前只有一团火把烧出的火焰。还好,她没有如梦中那样被吞噬掉,否则,这个广袤的人世间,他无尽的恨意,快意,情意,寻谁清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