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绪(112)
换做往日,哥舒信定是讽他为何不再留作纪念了,以往他可是都最宝贝这匕首,连装它的盒子都得用最上好的寒玉雕刻。
而他今日话却少了——他看得出,附离是在强撑着和他说话。
那唇齿间,因言语泄出的几丝血迹,叫哥舒信看得清楚。
哥舒信不敢再引他说话,只严词告诫道:“好好躺下休息,这些事儿都给我管。”
全然没了往日慵懒散漫的样子,哥舒信认真起来,眉目凌厉得很,带着上位者特有的贵气。
待亲眼看见附离躺下之后,哥舒信才安心些。他走进院子里,唤了一名侍从,打算让他去晋王府还这匕首。而在那一刻却又犹豫,踯躅几番,屏退了那侍从,自己换上便装前去晋王府了。
直至夜深,附离混沌中转醒了几次,期间询问身边侍女,隔了好久,才有人禀道叶护大人刚回来了。
而确切的说,哥舒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再确切些,只有他带来的那个人进了屋子里,而哥叔信似乎只负责把人带来,自己便走了。
附离现在的眼睛敏感了许多,不适应明亮的光线,故而只让人点了几盏聊以照明的灯盏。晦暗不明的灯火下,缓缓地走近的人黑衣、黑发、兜帽,有些模糊的轮廓被发丝挡住,令人辨不出模样。
有些人,天生就是隐在暗处的。附离想起,以前他曾不经意地说过。
附离挣着起身,潦草披了件外袍,显得仓促,而却不狼狈。
“你来了。”似乎何时,男人的声音都是游刃有余的,且自带一丝风流气。
穆千山摘下挡住大半边脸的兜帽,露出如玉石般白皙的面容。两人此时肤色倒是近了,而不同的是,穆千山是生来就白,附离是因这些天未见日光,且体弱失血导致。
穆千山的目光自一开始就落在他没有血色的唇和深深凹陷的眼窝上,眸中似有万千复杂的情感,都隐于瞳孔之下。
他总是太隐忍了些。
附离在心中叹息。
强撑着病体,附离按捺着汹涌的血气,展颜,轻声问道:“是哥舒信去找你来的么?他总是自作主张。”
穆千山颔首,看着他的目光让他无所适从,“谢谢你去救我,我应当还你的。”
附离怔了片刻:“你怎么还?”
穆千山抿唇不语。
附离心中苦笑,莫不是他还想着给自己陪葬不成。
“我即是选择去了,便没想过后悔。”
踏进禁宫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自己的生死了。
生而荣华,聚万千艳羡于一身,附离找不出任何可以怨怼上苍的理由。即使中途被叛,他也从来游刃有余,慢条斯理地收拾残局,去夺回本属于他的一切。
他第一次不知所措,是在那竹楼里,令呼吸都停滞的一秒。
就那一方窄窄的窗格,他抬眼望出去,恰是自己书房的景象,连几案上摆着的笔砚都看得清晰。
花生说,公子常常站在这里的。
他常常站在这里的……
附离当时只作误会他一场,不想他对自己并非冷漠淡然。而之后,数不清的寒夜里,却是刻骨的冷寂,昔日那般热烈的情事如海棠花开过一季,空留满地残红,连一片花屑都是刀子一般,刮在心上。
附离眼神已经渐渐涣散,却仍强撑着,低声道:“这几年,我想你时,便也在千泉城外等着。想你何时,能再牵着一匹瘦马,踏着月色回来。”
他觉得累极了,眼皮似有千斤重,只想那么睡过去。
而穆千山还在看着他,他怎么能睡……
大漠里的孤夜,是真的冷啊,冷到人的心底去了。
每每回想,附离都不敢去承认,那个让他等了那么久,却了无回应的人,竟是自己。
纵使病容憔悴,但那湛蓝澄澈的眸子却仍然让人移不开眼,穆千山不自禁地想起突厥蓝得虔诚的长天,和横贯整个王宫的灵动柔软的波纳湖水。
“湖水悠悠,恰如我心爱的人儿,轻轻撩拨在我心尖。”
穆千山陡然想起往日意乱情迷时,附离在耳边轻轻哼唱的突厥情歌。
那是他学会的第一句突厥话。
眉睫猛地颤抖,痛苦得如将被折断羽翼的蝶。
事已至此,他还能怎样欺骗自己,再也对面前这人无心了呢?
素日里岑寂无波的眸子翻起了无数波涛,穆千山俯下身,将冰凉的唇贴在他唇上,轻声说:“对不起。”
我不会再走了,对不起。
一身都是药味的那人,登时僵了身子,讷讷地,不得动作。
穆千山轻轻的撬开他牙关,加深这个久别的吻,虽艰难抑制着却仍难耐几乎要喷涌出的感情。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有那么悲哀,而绝望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