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94)
“佛儿,你这可是又在笑我了,我哪里有什么‘德’?”
“怎么没有啊?要咱俩掉个个儿,我在百花宴上红了,你却因病没能上台,我不但不会安慰你,还得损上你一通,说你没那个命呢!”
万漪抿起嘴笑了笑,“你是做得出……”
佛儿也笑了,她捧了捧一边脸颊,做出羞惭不胜的样子来,“想我病得那样,真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妈妈也怕我的病会过人,叫你赶紧远着我,你却说:‘就是这病真过人,也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吧……’”
讲到这里时,佛儿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哽咽了。万漪也被她说红了眼圈,摆一摆手道:“佛儿,你真不用……其实那阵子我只是记起了自己的一位亲人……”
“花儿,你的小妹妹!她痨病去世时,你没陪在她身边嘛。”面对万漪的惊愕,佛儿笑了笑,“你和书影常常联席夜话,你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有时候我迷迷糊糊的也能听见些。”
“还好我们没背地里嚼你舌头。”万漪仍在微笑,眼轮下的红晕却越来越明显,“回想起咱们三个人睡通铺的日子,那时生活再磨人,好歹大家都平安,心里也还平静……”
佛儿很冷漠,但半点儿也不迟钝。她立即看出来万漪是在想念书影,她绝不会放过这一点,犹如机敏的猎人不会放过从马前跑过的肥美猎物。
“姐姐,你还愿给我当姐姐吗?”
“你说——”万漪结舌。
“书影既进了诏狱,有去难回,就只剩你我二人了,我们再不以心相照,还指望谁呢?姐姐,我之前总惹你,算我的罪,可我也……”佛儿锁起眉头,运着劲把泪水逼出眼眶,“我并不是生来就这般心冷意冷的人哪。姐姐你从前也听白家妈妈说过,我娘其实也是槐花胡同出去的,她嫁给我爹做妾,但并不得宠。我爹是个重要人物,他很少管我,我就记着有一回他来娘的房里,娘刚好不在,爹就说让我服侍他喝酒。我开心得跟条小狗似的,跑前跑后给他端菜倒酒,还翻出一朵过年的绢花戴在头上。结果爹喝多了后,就那么瞪着眼看我,看了一会儿,突然一脚把我踹翻在地,说你瞅瞅你那个样子,和你娘就像干一行的!那年,我七岁。”
“佛儿……”
直到万漪扶住了她两肩,佛儿才打个抖回到了现世,她觉得自己的面颊上又湿又烫,但她同时也看到,万漪一样是泪眼盈盈,神情里蕴满了怜悯和同情。
佛儿咬着牙往这一份同情里投进去,有如战士杀入刀丛剑阵。“正房太太讨厌我娘,她那几个子女就合起伙排挤我。有时候碰见,哥哥姐姐们要么不理我,要么就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有天他们忽然拿出好脸来,说要带我一道出去玩,叫我别和我娘说。我欢天喜地偷偷跟他们去了,他们却把我骗到林场,轮流揍我,我被打昏了过去,等醒来,天都黑了,他们也早走空了。我想回屋取暖,他们不许,我几个姐姐就把尿壶里的尿泼在天井里,叫我跪在上头,就这么跪了半夜,直到尿水全在我膝盖底下结成冰。管家就在边上看着,半句话也不替我说……”
回忆似丰厚的油井,只凿开一个口,就有摁也摁不住的黑暗喷涌……娘也责怪她,为什么要单独和哥哥姐姐出门?小女孩蜷缩在床尾,体内的寒气让她不停地咳嗽。娘没好气地说,别以为你装病我就会心疼你!女孩子大了些,懂得了“婊子”的意思——她的哥哥姐姐们就这么称呼她的娘,女孩和他们狠狠干了一架,结果娘被太太叫去训斥了一顿。娘回来后哀哀戚戚地说,我就不该生你!爹呢,提着他那柄大刀,满嘴酒气地冲进来,老子一刀劈死你个小娘皮!
……
佛儿感到一阵阵窒息,她攥拳在胸口处用力砸了两下,肺部才再一次鼓动起来。万漪早已一把握住她的手,眼泪噼噼啪啪,坠地有声,“我以为我的命已经够苦了,谁能想到你竟……唉!”
佛儿抓住她声声抽噎当中的缝隙,哭诉了起来:“我的心,就是那时候硬起来的。毕竟我连自己的哥哥姐姐都不敢亲近、不敢相信,又怎可能跟一个外人好好相处呢?可总算天不绝我,叫我碰上了姐姐你。我的心就是一块铁,姐姐你一天烘软一小片,到今儿,我也有了颗人心了。只求姐姐你忘了前茬儿,别再把我当不知事的浑人待,把我当妹妹待吧,时时地教导我,我愿承受姐姐的一切打骂教训……”
万漪面嫩又心慈,怎禁得住佛儿这样一个强横之人在她面前做小伏低,忙应承不迭道:“过去的都不谈了,佛儿,好妹妹,只要你愿意信姐姐,我一定好好看顾你,绝不会比对影儿差半分。第一天我就说了,我自家里有两个妹子,可再也疼爱不着了,我就把你们俩看成我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