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74)
书影独坐在暗沉沉的房间里,窗户陡一阵晃动,雪亮的闪电刺穿了天空,跟着就是烈烈的雷。
暴风雨快来了。
书影在雷暴里入睡,所以她初也以为是雷声惊醒了她,定一定神后才发觉,詹叔叔的人影就斜坐床头,他的大手捂着她的嘴,上半身向她俯过来。
“影儿,醒了?是叔叔,别出声。”
他低沉的嗓音刷过她耳鬓,忽就在书影两耳里掀起了血潮的巨响。她被她自己的热血击碎、融解,整个身体四面流淌,找不到形状。
她哆哆嗦嗦,“叔叔……”
他一下用掌心揿住她颤抖的声音,又将另一手竖起在嘴唇前比了比。过得一刻,他将两手同时收回。
书影迟钝地坐起身,耳蜗里哗哗的血涌响彻天际——原来那是雨声。随后,雷声、树声,还有潮湿的味道、黑暗的家具……一一向着她走回来。她的神志也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借着黑夜和雷雨,他们可以躲过屋外的窃听——假如有人在窃听。
“我有话和你说。”他依旧摸索着贴向她耳畔,他离她这样近,但他的每个字都像是由万里的高空坠落而下,砸得她一阵阵发昏发疼。
书影大口呼吸了两下,也学着他用咝咝的气声道:“影儿在听。”
“再忍忍,这种日子就快到头了。”
“叔叔,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已安排好了,不久后,你就能出去。”
“什么?”
“说来话长。总之叔叔先得和你道个歉,送你来这里其实是我朋友们的意思。他们已策划好了要谋刺尉迟度,以救我出狱,但在那之前,他们担心我熬不过刑苦,因此才设法令镇抚司接受了这一条‘怀柔之计’,实际上不过想叫我的日子好过些。他们事前并没和我打商量,就把你弄来了,害得侄女你在这魔窟里挨了这么久……”
“您的——朋友们?”
“先听我说完。你一进来,我就跟他们急了,万一事有不谐,你可就真跟这儿陪葬了,绝对没命再走出去,所以我又逼他们提前为你铺好了退路。最近我掐算时间,到这阵子没动静,刺杀计划肯定是失败了,相信他们不久后即会照我的安排,接你出狱。”
“劫——狱?”
她的误会令他轻笑了一声,“铁桶一样,如何劫法?别害怕,我会让尉迟度下令,光明正大把你从这里送出去。”
“您让尉迟度下令?叔叔,我可真听不懂了……”
“尉迟度不是一直想挖出我的财产吗?我已将两处藏宝地点吐露给一位算命先生,由他假作是通神而知,上报镇抚司,先行取信于尉迟度。此外,我又知道一点儿尉迟度不足为外人道的年少私事——”
詹盛言眼底的永夜开始了倒旋,在尽头坠入轰然的光明。
那是一顶军帐,伫立在十年前。帐中摆着一张床,守在床脚的是京师保卫战的统帅,躺在床上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位太监领导了最为惨烈的德胜门一战,到最后,他与鞑靼人已是血肉相搏,一柄长刀直接拍在他喉下,再偏一分,他就会当场折骨毙命,而他甫从短暂的窒息中醒来,就又挥动起自己的武器迎敌,刀都砍崩了,却依旧一寸不退。若非带兵巡城的詹总兵及时驰援,尉迟太监就注定死于那场巷战。但詹盛言依然担心他会死,他去看他时,尉迟度已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热呓。他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死死拽住他,不停地讲话。詹盛言并不是有意要听到那些话的,但他没办法从战友的热泪里拔出手,扭头就走。所以他不得不从头留到尾,就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前因后果全听了个明白。
尉迟度小时候家里很穷——不穷,谁又会自毁身体当奴才呢?有一回,亲戚给了他家里一只熟鸡蛋,母亲说要留给父亲吃。但尉迟度太饿了,没忍住,他瞒着母亲和哥哥,自己吃掉了那只蛋。父亲归来后发觉鸡蛋不见了,暴跳如雷,尉迟度便愈发不敢承认自己偷吃:父亲会揍死他,哥哥会笑死他。所以他和哥哥一样,一口咬定没有吃。父亲的怒火便转向了母亲,骂她是馋嘴婆娘,偷吃了还赖在娃儿们头上。两个人吵起来,从一只鸡蛋吵出了十几年以来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最后,气到无话可说的母亲抄起了一把菜刀,对着自己的肚子剖下去,就为了给父亲看看——“我嫁给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这肚皮给了你一对男娃,你给了我什么?空的!连一粒米都没有,空的!”
人当然没救活。
发烫的昏梦里,尉迟度不知管他叫了多少声“娘”,说了多少句“小柱儿该死”。起初,詹盛言全不知该怎样应对。他只认识那个在金殿上怒吼着“宁正而毙,不苟而全”的尉迟度,那个喉骨都差点儿被拍碎而依然拼死退敌的尉迟度,他对这个突然跪起在床上对着他涕泗横流的“小柱儿”一无所知,也无法感同身受。尽管他早就深深地了解什么是愧疚、什么是无望的悔恨;但一位公主的独子,一个为了显赫的家族、圣洁的初恋而沉入疯狂的贵公子,根本想象不出,一个穷孩子的心结可以荒谬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