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69)
“三爷,我害了明泉,您对我就一点儿不记恨?”
唐席几乎就要说出——“我也害了你师父,也差点儿害了你”——但他不会说,他毕竟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什么都要承认。他只淡淡道:“‘宁输一子,不失一先’[2]。”
“您说的是什么?”佛儿放定一颗棋,放得小心翼翼。
“说的是棋经。宁愿输掉一个子,也不可失去先机。”唐席盯住了纹屏,笑笑说,“这一局,我输了。”
佛儿跟着笑了笑,“三爷有心让我,咱们是和局。”
他没有问她,她也没有问他,在这无休止的角力后,对方真正的欲求究竟是什么?在沉默的契和中,他们缔结了盟约。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盟约,是商人和商人的盟约。
让我们扔掉喜恶,忠于伟大的交易!
虽然唐席一再谢绝,佛儿仍坚持要送他,“好歹送您到门口吧。”她的姿态再一次柔和了下来,而且自然得多,不带刻意的献媚。
到廊外,她就着灯笼的光团细瞧了他一眼,“三爷,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问我?”
唐席摸了摸胡子,忽然低声道:“究竟哪里露了馅?”
佛儿一怔,但即刻懂了,她翻动了一下手腕,“我师父最讨厌这俏头。”
唐席的双眼被她手镯的钻光狠刺了一下,但他知道明泉——不对,翩翩会谅解的。翩翩是辽东铁骑的后人、是战士的血脉,她一定懂得战争的丑陋。
为了击败最大的恶魔,常常,我们需要和那些小魔鬼结盟。
唐席若是再迟行一刻钟,就会面对面撞上自己的死对头柳梦斋。
柳梦斋将他那浩浩荡荡的随侍队伍都留在了院外,空身一人进的门,神色急切,大步流星。万漪原本有几拨客人在花厅吃酒,本房的西屋也开着一桌牌。猫儿姑一面把柳梦斋让进空着的东屋里,一面就遣人通知万漪。万漪虽也是心急似火,但好歹得各方安抚一番,这才姗姗来迟。
当着人,她单单对他安了个万福,“大爷,今儿有空过来啦?”
柳梦斋将万漪从上望到下,又从下望到上:一袭质地轻软的罗纱衣裙,嫩黄丝带束腰,便不看脸儿,亦知是一位腰细惊风、曲致玲珑的佳丽,更何况那一张俏脸画得是甜红满腮,唇上还施着湿润的胭脂,双眸里含烟如笑、巧媚多姿,直如一朵灯下摇曳的解语之花。
然而她越是悦目宜人,他就越恼火。
柳梦斋素来不擅长压制自己的脾气,他嘴角一歪,重重冷笑了出来,“怨不得生意旺,从浙商家的小少爷到学士家的老封翁都来捧场。啧,真是个动少年心、要老头儿命的美人!”
那一层笼罩在万漪皮肤之上的珠光猛地黯淡了下来,但她依旧撑住了笑脸,捧茶上前,“等了半天,茶都凉了吧,我给你换一盏温的。怎么了,心情不好呀?”
柳梦斋摆手叫丫鬟婆子们退下,只目不转睛瞪住了她一人,“你倒瞧着心情不错。”
“你来了,我心情自然好。”
“我不来呢?你不也照样笑容满面、送旧迎新吗?”
柳梦斋一拍桌子,爆发了出来。他原本已打算赎娶万漪,怎料与父亲的一席夜谈却令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一念头。他所顾虑的是,倘或他柳家在政治角力中落败,那他的妻妾也绝不会有好下场,被打回槐花胡同都已是万幸,怕只怕会充为边庭军妓。他又怎忍心为一己之私欲,而将所爱的前途性命置于不顾?索性在度过危机之前,和她保持距离好了!他跑到城外打了几天猎,但,当他的鹰犬们像往常一样扯出野猪和狍子的内脏分食时,他却不再是那个高坐马上的得意猎手,他是垂死的野兽,正与自己的心和肝分离。
他终究是舍不下万漪,几经挣扎才又回到她面前。他满以为她在分开的日子里一样是愁绪满怀,因此准会向自己问得刺刺不休、恨恨不已——他原本最烦姑娘和他闹,任何追着他要“解释”的女人,最后都只得到了他的告别。然而这一回,他却心急如焚地想向她解释,安抚她所有的惶惑不安。他已为她的哭闹准备好怀抱,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拿若无其事来招待他!柳梦斋并不是头一天逛院子,从前哪个狐朋狗友吃姑娘的醋,他还要骂人家说,倌人待客人原是做生意,大家博片刻的糊涂欢喜便是,在这种地方、和这些女人计较,岂不是一等一的糊涂虫!
然而柳梦斋明知自己的荒唐,却就是忍不住。他亦知自己的言论会刺伤她——他就是要她受伤。
眼下,万漪的表情既令他痛惜,但也叫他快意。
“大爷是在生我的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