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65)

作者:伍倩

他们的眼神相触了一刻,似两条蛇互相吐了吐芯子。

佛儿臣服地垂下了目光,条理清楚道:“禀告九千岁,事情是这样的。说起来,明泉算是民女的师姐,她的母亲一直教习民女舞剑。学艺时,偶有闲谈,民女的师父曾提过,她女儿初学翻剑花时,手腕总这么抖一下——”佛儿示范了一下,动作闲适而舒展,“这是硬舞的姿态,而师父偏爱软舞,并不喜欢,为此,她说她拿烟袋打过明泉师姐不少次,还不小心在她手背留下了一道疤。就在前半夜,明泉师姐指点民女时做了个小动作,却恰是那未经纠正的俏头,且她手背上也没有疤。民女心下生了疑,就又从头回想了一遍,似乎明泉师姐在百花宴上的表演也是偏硬舞一路,尽管她着意掩饰,但许多细处还是有迹可循,委实不像是我师父手里头调教出的人。此外,师父也说过,她女儿的容貌不尽如人意,但这位明泉姑娘的脸子很不差。反正从里到外,她都不像是她自称的那个人。”

“难道你师父不认得她自个儿的女儿吗?”

“就是这里蹊跷。民女的师父在一夜间因病暴毙,我这个当徒儿的也在百花宴当天突发怪病,没法上台,才会由赴京奔丧的‘师姐’做替补。但那支在百花宴上的献舞,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冲着千岁爷您来的。民女猜不透这其中蕴着什么狡计,但九千岁目光如炬,一定看得穿。”

尉迟度沉默了,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佛儿却感觉足有千年之久。她并不是白白跟猫儿姑学了一场,她早已清楚自己的技巧所在从不是满足男人们贪得无厌的需索——那是最下等的妓女干的事儿,她们这一班姑娘面对的是一群因疲惫、因紧张、因焦虑,或者因过度满足而早就变得迟钝不堪的男人,她们必须使尽浑身解数去唤起他们越来越难以唤起的欲望。然而佛儿失望地观察到,尽管她已在眼眸里凝聚了所有的能量,尉迟度却根本不为所动,他看她的方式里没有丁点儿欲求,只有探究和钻研;仿似一个孩子对着一只新奇闪亮的小昆虫。

佛儿慌张了起来,她叩个头道:“倘若是民女太过冒失愚钝,拿这些鸡毛蒜皮烦扰到了千岁爷,还望您念在民女一片赤诚之心,从轻治罪。”

又一阵沉默后,他忽地开口说:“你很好,又忠心,又细心。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蚀骨的凉汗乍然间涌出,佛儿心头一松,她已不再有富余的力量去维持媚态,那种冷漠又尖锐的气质就重新在她周身弥散开来。

“千岁爷真要赏我,那我不要别的,只要一所屋子。”

“哪里的屋子?”

“怀雅堂,从前凤姑娘那间屋,现被另一个姑娘占着,她不配。”

“另一个姑娘”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万漪。万漪也是因柳梦斋和尉迟度的双双打赏才一炮走红,得以搬入整座怀雅堂最好的房间。虽然佛儿无从得知打赏万漪的那一位“九千岁”并非本尊,但她也聪慧地略去此节不提。

尉迟度将两眼收紧成一道细缝,“你想要的,不止这一间屋子吧?”

“眼下我能要得起的只有这个。将来,再说将来的。”

“你这么个小姑娘有什么大不了的野心,非找上咱家不可?”

“我的野心,只有千岁爷您这样的男人方能满足。不过,最终向您开口前,我定会拼尽全力,让您认为我值得。”

尉迟度被拨动了;他一向欣赏这种人,他们从不祈求命运,他们只和命运做交易。从佛儿出现在他面前起,第一次,他赏给她一抹笑意,“你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佛儿,”佛儿再度磕了一个头,面颊变得潮红发亮,“回千岁爷的话,我叫白佛儿。”

最后,在她离去前,他唤住她,“等等。”

佛儿见尉迟度轻轻地举起那只手镯,“这个,你哪儿来的?”

“凤姑娘赠我的。”

“那你就替她收好吧。”

尉迟度把镯子还给那少女,摆动指尖使其退下。然而许久后,钻光留下的虚幻光点却依旧浮游不散,烧灼着他的双目。

有时,他的深夜也是这样被“她”冰冷而闪耀的游魂嵌满。有时,他是那么地思念“她”。

“启禀九千岁!”

尉迟度自遐思中举目,他望见自己的近卫首领。他对那年轻人点点头,“何事?”

对方三言两句,便将明泉适才在会馆中险些被暗杀,以及她请求单独入觐之事一一禀明。

“天一亮,就宣她觐见。”尉迟度揉了揉眼角,发下指令。

翌日拂晓,明泉来到了尉迟府。通过贴身检查后,她被领入内厅。明泉拿双目飞快地搜索着地毯前的一溜儿地砖,本来她被告知,某一块砖上将留有一道水印,她只消跪上去就好——但明泉什么也没看到。她也不晓得是埋伏的内线忘记了做标识,或是水洒得太早,在她进门前已然干去。不过没关系,纵然找不到备好的武器,她发间还有一支足够抵用的发簪。明泉跪下来,恐惧令她的心怦怦跳,但兴奋已开始在她的指端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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