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59)

作者:伍倩

柳承宗定凝了柳梦斋一刻,不合时宜地仰首大笑起来,“小柳啊,父亲对不过你!”

“对、对不过我?”

“我此前当你是个废物来着。”

柳梦斋有些不太确定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但他能觉出今夜的父亲和平常大不一样,总令他心头涌起一阵阵奇异的暖流。他竭力挺起胸膛道:“儿子此前确是个废物,不过……从今天起,我能为父亲做些什么?”

“就做你最擅长的,”柳承宗顿了顿,补充说,“当个废物。”

某种微妙的神情说明父亲绝不是在嘲弄他,柳梦斋便也安安静静地听下去,一点儿没闹脾气——“你老子我对詹盛言和徐钻天之间的真实关系也有疑问,或许正因为他们以表面相反的立场在暗中勾谋,才会把倾我的这个局扎得这样子结结实实、全无漏洞。哪怕这只是我的无端臆测,他二人的确是不共戴天的政敌,但只要我有办法把两个人绑起来,我就能脱身了。总之,那个糖蒜不足为论,要搞,就要直接搞掉他背后的徐钻天,唯此一着,才能令我们柳家继续立于不败之地。”

“父亲已有对策了?”

“还在想,必须通盘琢磨,再审慎实施。不过赢面不好说,所以我才要提前和你交代一声,你自个儿心里也得有个准备,切勿露出心虚的迹象,叫人看出异样来。但管照你往常的行事,一切如旧就好:赌博、打猎、花钱、玩姑娘……挑最贵的姑娘,痛痛快快玩。”

房里飘来暴风前死寂的气味。柳梦斋细细体会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感受。长久以来第一次,父亲没有一见面就打骂他、贬低他,没有像男人打发孩子那样简单粗暴地教训他一顿了事,他们做了一次真真正正的谈话,男人和男人间的谈话。然而男人谈的都是些什么呀?!恐惧像是在腹腔里缓慢地爆炸开来,碎片随着血液流布于四肢百骸……孩子眼前的蒙布被撤去,布景被推倒,真实涌了进来。生活不再是一场接一场的酒会,生活是一只一扔就碎的茶杯。

却原来,权力玩弄起男人来,一点儿也不比男人玩弄女人逊色,一模一样的轻佻而无情。无情得竟像他扔掉龙雨竹、扔掉杨止芸、扔掉蒋文淑……一样;踏进门之前,他柳梦斋还是被权力捧在掌心的宠儿;后一刻,他就成了权力的妓女——被扔掉的那一个。

他目光的变幻被柳承宗尽收眼底。有一刹,柳承宗竟有些感谢这一场险恶无伦的危机,它似乎唤醒了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那终于不再是一双浑浑噩噩、游手好闲的眼睛,那是他柳承宗的儿子的眼睛,只为危险和斗争而生。

“小柳,你小时候,我太忙,没空教你这些。大了,你又忙着玩,不愿意学了。事到如今,不学也不行了,学学吧,人总要长大的。”他特意对他笑了笑,“我要说的就这些。你呢?”

“唔?”柳梦斋如久梦乍回,“我——什么?”

“你才说,也有事儿和我说。”

“没!没什么事儿了……”

“那你去吧。”

“好,儿子去了。”

他们同时感到,彼此间的感觉起了些变化。他们也都决定,以后也要这样互相对待才好,多一点亲近,也多一点客气。毕竟,他们是父子,而劲敌已经逼上来了。

庭园里的虫儿唧啾鸣夜,柳梦斋走出来,找了个角落坐下。生平第一次,他听见了从未听过的寂静之声。

我该怎么办?

小蚂蚁,我们该怎么办?

第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3)

十二 久低昂

月亮从屋脊向中天走去,把悲欢的银尘涂抹进瓦缝和壁柱。

那被柳家深恨的狡诈敌人——唐席,他被噩梦唤醒,醒来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大床上。他总是一个人,但他并不孤单。

因为另一人就安住在他皮肤下、骨头里。

早在他还堂堂正正地叫作“庄易谙”,早在他还是詹“胜”言的时候,辽东的雪就已开始融化,花也在每一季开放又凋谢。他的父亲是他父亲的副将,所以庄易谙也是詹胜言的玩伴。自詹胜言十二岁来到军营里,他就是那个由将领子女们所组成的小团体里当仁不让的王子,是每个男孩都竞相取悦的对象,失败者将在羞惭和嫉妒中黯淡,庄易谙却日益璀璨——尽管他从未刻意讨好,但詹胜言却给了他最多的青睐。他们天性相惜,很快就变得形影不离。

唐席追想起来,庄易谙和詹胜言初次的触碰,应该只像狼崽和狼崽的互咬那样,不过是纯然的、友情的证明。他们总是在勾肩搭背,庄易谙也从未有过任何异样的感受。事情忽起变化,是在一次荒诞的插曲后。那天,大帅詹自雄在私底下大发雷霆,只因少帅詹胜言在营房洗澡时,竟被一个材官凿壁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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