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39)

作者:伍倩

她小心地挪动脚步,向他靠近了几分,“珍珍姐姐和我谈起过韩姑娘——”

书影记得徐钻天曾说,安国公瘸了、瞎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但她很欣慰地看到,詹叔叔虽然身体受损,但头脑敏捷如昔,一个开头就够他抓住她词锋后所有的隐义。他截断她,又带上了气狠狠的味道,“这怎能相提并论?她们本就是同一人!”

“同一人?这么说,当初您和我一起哄珍珍姐姐开心时,水底的韩姑娘也会笑喽?”

有一刹,书影怀疑詹盛言并没有失去视力,他跚行而来,流火一样的目光从高高的身躯上落下来搜查着她,而她也得以近近地审视他的脸:皮肤如死尸惨白,紧绷在骨骼之上,一边腮角多出了好大一块起皱的伤疤,除了这一片不毛之地,他整个下颊都戳满了密密麻麻的须根,额头上横亘着新生的皱纹,就连眼睑也染上了几道轻微的褶皱,凌乱的鬓角可见零零星星的灰白发根。

她第一次这样近、这样毫无躲闪地看清他,这是她以往从未敢有过的亵渎行径,犹如掀起掩蔽着神像的华幔,平视那一张涂彩已剥落的石头脸。

她理应感到惧怕——孩子在猛火与黑暗之前、女人在男人前那种纯粹本能的惧怕,但早已有更加尖锐的什么从四面八方升起来,把她围逼在中间。

不带一丝犹豫,书影直迎着矛头,让重逢的喜悦戳入心房。这喜悦刺穿她,比痛苦还锐利。

她在时间之外站立了一刻,而后听到他森冷克制的低音:“你再也不准对我说这个话。”

这以后,他就不和她做任何交流,就仿佛他的眼看不见她,她就根本不存在一样。整整一下午,三番四次地,书影尝试着搀扶他,指引他,率先把他来回探寻而不得的茶盏递过来……三番四次地,他一甩手就拒绝她,他的拒绝甚至到了决绝的地步。就因那茶是她塞进他手里的,他就不喝了,一口都不碰。

天色向晚时,他已是嘴唇皴裂,声音喑哑,“她的放那边。”他宁愿对送饭的太监说话,也不搭理她一个字,不管她如何把“叔叔”唤了一遍又一遍。

书影又委屈又难过,等看清送来的饭菜时,她就更难过了。饭菜其实并不算太差,白米饭配两荤一素,但詹叔叔的那份饭和菜是混搁在一只大海碗里的,只有勺子,没有筷子——为了方便他这样后天的瞎子。书影眼看他面无表情地一勺勺地把那一碗大杂烩往嘴里送,眼泪又自她脸上无声地淌落,落入她那一份饭食中。

书影到底还是潦草扒了两口,太监们收拾了残羹,便抬入一桶又一桶水,送来了沐浴之物。詹盛言自己进了内室,没有人跟进去,反而全走了个干净。

书影既早知徐钻天的意图,也就一下懂得了其中的关窍所在:他们是故意要她在洗澡更衣这类肌肤相触的琐事上接近他。书影虽已在妓院里见遍了男女之亲,但她究竟是童蒙处子,哪里豁得出脸皮进到一个成年男人的浴室之中?但她又不放心詹叔叔单独在里头,尤其她眼见那只被灌满的浴盆那样大、那样深,简直像一个淹得死人的池塘。

为此,她一直留心聆听里间的动静。她听到窸窣的衣物响声、水声,跟着是一片无法数算的寂静,最后她听他疯狂地咳嗽、干呕起来。书影越听越揪心,由不得奔来了门外,“叔叔,叔叔您没事儿吧?”

答复她的,仅仅是又一次漫长的死寂。

转瞬后,书影就陷入了疯狂的恐惧:他的盲眼令他绊倒在水中,而他的跛足却叫他无力起身……她一把推开门冲进去,“叔叔!叔叔!”

只一望,她的脸就变得毫无血色。她见詹盛言整个没在一盆深水里,水下的面孔闭目若死。她什么都忘掉了,狂乱地伸手探入冰冷的水中,欲将他托起,可就在她触到他的一霎,那一动不动的躯体却如水雷般炸开,他腾身出水,湿漉漉的两手紧攥盆沿,四面转动着头颈,盲眼里喷出受惊的惧色。

书影被溅了一头一身的水花,等她抹开眼,眼就直了——她的双眼正对他胸腹,那已不是人类的皮肉,而是被揉皱的纸张、被熔化的金属,狰狞扭曲,凝结着白色、红色、紫色、凸起或凹陷的旧伤新痕。

“叔叔……”书影忘形地伸出手。

他听出来是她了,他猛一下撩开她的手,大肆咆哮起来:“谁叫你进来的?你还知不知羞耻!”

书影骤然间清醒了,她面前可是一个赤裸裸的男子啊!她慢慢地倒退两步,“哇”一声大哭了起来,转身跑出去。

詹盛言一个人呆立了一会儿,羞愤渐渐退潮,他眼底的黑暗闪烁了起来,背后的新鲜伤口一跳一跳地抽打着他。他认识书影已非一天两天,这孩子性格淑静,心志坚定,绝非浮荡之流,而她竟自愿以清白待字之身深入大狱,只为看护他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罪犯;刚刚她一定是在门外提心吊胆听着他一举一动,误以为他失足溺水才不顾一切闯进来,连一向最为重视的男女大防都抛在了脑后……她又怎知他经年的恶习,洗浴时必当令自己窒息?而他呢?出于自己那一点儿凶悍的自尊心,就拿她的无私去惩罚她,拿她的纯善羞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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