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3)
柳梦斋又指一指忠进拴在腰间的那只钱荷包。
轿厢里,文淑不知所以地掀开窗帘,她只见柳梦斋匆忙在掌间攥了个什么,就穿向街对面。那里,坐着个脸容深埋起的少女。
“小蚂蚁?”他试探地叫了声。
柳梦斋看到小蚂蚁先悄然抹了抹眼泪,才对着他仰起脸。不过她的脸依旧一塌糊涂,泪痕与碎发缠结着,一对眸子完全被淹没在泪水的最底下,好似是湖心的圆石子,使人微微地感到困惑,这样的一望见底,是太浅,或只是太清澈?
“公子,您怎知我叫什么?”
笑意爬上了柳梦斋的嘴角,“我还知你哭什么。你偷了别人的钱袋——”他实在压抑不住恶作剧的冲动,他让这句话在她整张脸上炸开,而后才好整以暇地伸出手,“错了,是别人偷了你的钱袋。”
他把手里的钱袋抛在她裙面上道:“别哭了,我替你找回了,六百两分文不差,全在里头。”
他笑着一拍手,根本不给她留出反应的间隙,旋身便走。他走回文淑那边,翻身上马。
他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要帮她,是因为早就帮过她一回?因为她也是个“贼”?因为她那深及万丈的悬崖,只消他动一动小指头就能抹平?嗐,大概还是因为他有钱,而她漂亮呗!既然他有钱到想帮谁就帮谁,干吗不帮漂亮的?何况她又漂亮又好玩,第一次见面她被吓得尿裤子,第二次则为了区区几百两在街头痛哭,一哭就一脸的鼻涕眼泪,连她的名字都好玩,小、蚂、蚁。
柳梦斋突然想起来,他方才忘了问一问她的大名。
万漪抱着那一只钱袋,如堕梦中,还是那两个外场在一旁的大呼小叫唤醒了她——“姑娘,你可真是人小鬼大,不言不语的,竟就勾搭上了花花财神?”“哎哟,这可是一门大买卖,姑奶奶好好巴结!”……
万漪对外场们勉强一笑,她早就听闻过“花花财神”的大名,据说是京城首富柳承宗的独子,名叫柳梦斋——却原来“他”就是柳梦斋。
她回到屋里头,背过人打开钱袋,里面当真装着六百两银票,分文不差。她弄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但她随即又一次回忆起那一所噩梦般的狗屋与朝她直扑而来的死亡。假若一个人只消动用三根手指就可以截住死亡,那么他的世界里也许就没有“不可能”。万漪慢慢攥紧了柳梦斋的钱,眼前浮现出他的脸容来——刚才他又像那样对她一笑,嘴角斜斜的,露出一口亮得像闪电的白牙。
每一次他乍然的显现都像是闪电,突然、耀眼,把她的绝望彻底照亮。
然后就再度将她抛入困惑的黑暗中。
柳梦斋自携蒋文淑而去;棋盘街的八仙饭庄三楼上有一套雅室,常年独为他一人保留。几名伙计伺候他二人进房落座,房中是一横两竖的三间,正中的饭厅四壁挂满了名家手笔,桌上也早就排好了各色冷盘。文淑却独拣了一碟葵瓜子剥着,眼皮子也不抬道:“我想起个笑话来。刚结识你的时候,姐妹们都劝我别沾你,说你是个‘桃花眼、葵花心’,见一个爱一个。”
她笑斜他一眼,柳梦斋心照,文淑是唯恐他对那个怀雅堂的小倌人动了什么念头,才会旁敲侧击。他漫不经心地挑挑眉,“什么爱不爱的,也不嫌牙碜?那叫‘见一个、睡一个’。”
文淑搡了他一下,“那连我,你也不爱呀?”
柳梦斋翻过手与她十指交扣,眼神从她指上的一枚紫晶戒指上扫过,“你要的又不是爱。”
“谁说我不要?”
“那敢情好,这一节你那儿的局账,我就拿‘爱’结了,多少也省些银子。”
文淑“哧”的一声,“你还缺银子?”
柳梦斋笑起来,笑容就仿似听到了一句他不屑回答的蠢话。他松开文淑的手,自己抓了把瓜子嗑起来,“徒拥银钱多,唯恨尤物少!”
文淑半是笑半是气,轻轻拍掉他手里的瓜子,“你这张坏嘴,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许动手,我剥了喂给你。”
文淑果真把瓜子仁一粒粒剥出来喂给他,又搛了一筷子糟雀舌送到他口边。忽闻脚步渐近,柳梦斋扭过头去,见是自己的长随忠顺。
“小老板……”忠顺贴过来说了两句话,柳梦斋便觉心脏猛一蹦。
“人现在在哪儿?”
一旁的文淑见柳梦斋在刹那间就失去了他那种举重若轻的风度,整个人都变得焦躁不宁,他将两手的指节掰得噼啪作响,起身就走。
文淑愣了,“大少,你上哪里呀?”
“我有事儿,你自己吃。”
“那你还回不回来?”
“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