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29)
当我是吃素的吗?文淑冷冷地想,一边面带浅笑舀起了一匙桂圆洋粉送入柳梦斋嘴里,“止芸姐姐嗓音失润,是不是天干上火了?”
柳梦斋将他英俊非凡的面孔皱成一团,“我怎么瞧着她又胖了些……”
文淑笑睃他一眼,低声道:“你那阵不就喜欢胖的?说是‘如卧棉上’?”
柳梦斋闻言,抽过文淑手中的扇子替自己猛扇两下,“那是冬天!这眼看快到毒暑了……”刚好止芸的一位客人就坐在斜对面的包厢中,柳梦斋便遥觑着那一头低笑道,“钱老伯年纪大了,这一床好棉被就让与他吧,我火力壮,用不上。”
文淑也失笑,又附去他耳边小语两句。
柳梦斋的笑容变得更坏了一些,也就更为他增添了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文淑着迷地望向他,体会着在小腹间盘旋升起的“爱”。这么多客人,她最想做他的生意,这难道不是爱吗?那么多倌人,他偏偏选了她,谁又能说这不是爱呢!而她,只愿与他的这一段爱能够长长久久。
不绝的歌舞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流淌而过,渐渐地,场上就换过了一批羽毛未丰的小清倌们,虽也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但气质尚在青涩,难与之前那一班名宿相提并论,连带她们的赏客也都是以一楼的散座居多。
正值某个新人在台上卖力地连唱带舞,文淑的注意力却被抓去了池座里:但见一位手持长剑的舞女从外头排众而来,直走入候坐的倌人们中间。尽管离得很远,文淑也确定自己从未在槐花胡同见过这一张面孔。她欠身探看,想要弄清楚那是谁。
万漪已算不准这是佛儿第几趟离座了。随时间过去,佛儿的腹痛非但未有缓解,倒愈演愈烈。正好共坐的如心被赶走,猫儿姑就坐过来喂佛儿饮了两盏温茶。怎料佛儿却又开始腹泻,每隔一会儿,就要猫儿姑扶她去后台解手,闹得猫儿姑啧有烦言,“我今儿是犯了驿马星了,这来来回回,净跑个没完。”
这一次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见催场的匆匆赶来,“万漪姑娘,下一个,去备场吧。”
万漪还未及回言,紧跟着就见唐三爷那个仆人守望领着一名妙龄女郎向这边走来。那女郎的身形婀娜刚健,身着本色金阊纱衫裤,腰扎三四寸宽的松绿带子,两边倒垂双扣,脚下蹬一双挖嵌快靴,衣上、带上、靴面上全钉满了耀眼生花的水钻扣子。尤其她一手还倒持着一对长剑,黑白相间的蟒皮剑鞘泛着粼粼的冷光,令人望之胆寒。
守望叫住了催场的,交代说:“这位是明泉姑娘,代替原先那个舞剑的上场。”
他又转向那个明泉笑道:“小的先代三爷多谢您了!那您就在这儿少坐,她下来——”守望拿手指点了一下条凳上的万漪,“您上就行。”
万漪的心间一阵发慌,适才猫儿姑见佛儿情形不好,就让她直接回院养病,佛儿却怎么也不肯,忍疼苦挨,非咬死了说等上场时自己就会好。一会儿她回来瞧见替角都到了,岂不又有一场争闹?
而这个“明泉”则甚是落落大方,似乎对周遭的窃窃议论毫不在意,直接就在万漪身旁的空位坐下来。万漪猜测她就是佛儿未曾谋面的那个师姐,舞剑师商大娘的亲闺女。她偷眼而觑,见明泉与商大娘的面貌并不十分相像,从侧面看是个小凸脸子,鼻尖飞得高高的,上唇也微微翘起,唇上淡淡点了一点胭脂,脸上却不施朱粉,头梳得没一根乱发,单戴一副银叶子花钿。冷不防那银叶子忽一颤,明泉转过了脸来一笑,居然双目弯弯,如秋月光明,整个人看起来又骄傲又温柔。
万漪也忙对她兜起了一笑,正觉尴尬,催场的早把长凳踢得“嗵嗵”响,“嘿,我的大小姐,怎么还不动窝啊?!台口去,眼瞅着到你了。”
万漪陡一下弹身而起,背脊爬过了一阵麻乱。往昔的勤学苦练、日后的富足荣华,全看这一遭了。
前面一人抱琴下台,台口那一对木架前已摆好了一只绣墩,十方灯火就全倾泻在那空落落的绣墩上,好似神座在等待着它的菩萨,陷阱在等待猎物。
万漪一步步走过去,坐下来。
她其实记得猫儿姑的教导——登台时要先向着楼座上的贵宾们飞一遍眼风——她也曾反复练习过,可这会子她的眼皮就仿佛是被铁秤砣拽住了一样,怎么抬也抬不起,光知道紧盯着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在裙下发抖的两条腿,还有怀里的琵琶。
在她被吓得哭出来之前,她的右手已自行提起,带着成千上万次的娴熟,轻轻划下去。
霎时间,涌动的人声消归乌有,万漪听见了自己清越水润的歌喉浮起在一缕缕冰弦之上,有如黄莺滑行在云端,甩脱了一切凡间的羁绊,溶溶升空,袅袅绝迹。一点一点地,她的眼眸也随之抬起,伴乐音而宛转,一声一睐,一眼一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