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234)

作者:伍倩

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了。

“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柳梦斋一名!”

不!等一等,他的堂兄柳梦原呢?他没见到他,也没听见喊他名字……但情况早已容不得柳梦斋多想,两个执事大步前来将他架起,连托带拽地推出了席棚。刺骨的寒冷直捶胸臆,灰蒙蒙的细雪里,一幕幕景象纷乱而迅速地滑过:刑台,铜炮,黑衣红带的刽子手抹拭着鬼头刀上的鲜血与雪粒,一具具尸体和一颗颗头颅被堆放在一角,而就在片刻前,柳梦斋还眼看他们在哭泣和颤抖。

“退去白灰线后!退去白灰线后!”兵丁们挥舞着皮鞭,向涌动的人潮高声嘶吼。

柳梦斋的膝窝里被铁尺打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屈身一跪,身下是薄薄的积雪,还有散发着热气的血泊——全是他亲人们的血,血正在迅速地冷却、凝结,变得黏稠。他不由自主回过头去寻找自己的刽子手,却蓦地里发现父亲的尸首竟就在他身后,一如庙中的土偶般于十字柱上被钉得直直的,暴尸陪斩。

如此,每个人都可以从柳老爷子的死,还有他死后所遭受的羞辱中汲取教训:哪怕留门这样的势力,也休想轻举妄动。

跪在亡父的眼皮子底下,柳梦斋多么想最后一次,为了父亲而表现得勇敢一些、强悍一些、优雅一些、从容一些,就像他从小训练他那样,面无惧色给野兽开膛,把手伸进热乎乎的、依然在跳动的死亡里。但柳梦斋的意志已开始支离破碎,他膝下的木板像是不断在下沉、开裂,将他拽入黑暗的深坑,再用不了几次心跳,他胸口里的温暖气息,他脑子里的每一束思绪,他牵牵扯扯的记忆、欲望、爱恨……都将被一刀斩断,统统消失。

完了。没了。再也没有我了。永远都不会有了。像从来就没有过。

密密麻麻的人声在他耳边回荡着,他什么都听得清,残酷的嘲弄一浪接一浪。柳梦斋哭了——他由几个小孩子的谑笑中惊觉自己失禁了,他因羞耻而哭。他宁愿立刻死掉。

所以,这就是他人生的终点。他由金钱、暴力和欲望中走来,走过了美食好酒,翻动过生死的权力,也在温柔销魂的软床上流连……突然间就停在了此时此地:他冷,尿了裤子,背后是家族的尸山血海;面前,是千千万万张陌生人或狂热,或麻木的脸庞。

忽然之间,视线掠过处,一张脸从其他那些脸里头跃然而出,清亮的双眸,神清彻肤,如黑海上的月升。

柳梦斋感到了无以言说的喜悦,他凝望着万漪:她被人群推挤得摇来晃去,但她的目光始终照向他,笼罩着他,如结界般将他和周身那恐怖的场所隔绝开来。柳梦斋清晰地感到,她眼睛中有什么不一样了,前夜里诀别时的无助、软弱、惶惑、迷乱……像是从不曾在那里出现过一般。在她黑洞洞的专注里,只有一种寂灭的平静、一种近乎于凶残的甜蜜。

假如这是死神的脸庞,那么他自愿被她带走。

她对他微微一笑,将纤细的手指盖上了自己的双眼。柳梦斋深吸了一口气——他最末一口呼吸——跟随她合起了眼眸。

朱砂笔涂过了写有“柳梦斋”的亡命牌,一声轻微的尖哨后——就像是一把钥匙拔出了锁孔,像一枚白钱划过了红丝线——柳梦斋那曾受过无数亲吻与宠爱的漂亮头颅,应声落地。

万漪知道自己可以昏过去了,但她没有,她打开双手、睁开眼,正好见刽子手反手回刀,猛蹬一脚,柳梦斋的头滚落在新落的白雪间,一股战栗惊掠过他的躯体,它先向后轻跳一下,接着向前跌倒,尸腔里血飙如箭。

万漪永远记得这一刻:龙溯三年腊月二十三,午时三刻,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颜色——他的血,那么艳。

天地间滚雪飞花,血渍渐淡,人散场空。

由午后到薄暮降临,万漪一直在失神地游走。她知道每个人终归有一个去处,但她想不出自己应该去哪里、可以去哪里。最终,她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通向了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两扇黑漆大门,门边刻有一副楹联:“劈破昆山分石玉,划开沧海辨龙鱼。”

万漪不识字,不过她认识推门而出、拾级而下的那个人。

红珠,或者叫贞娘,她目光端直地立在雪中,转瞬间就已是白雪落满头,那样子就好似她早知她要来,她已等她了好久好久。

万漪被那副目中无人的神色激怒了,她上前一把揪住她,狠狠摇撼着贞娘九宫八卦法衣的丝绣领子,“你不是预言说,柳梦斋会平安无事吗?不是你说的吗?!”

贞娘抬起一手,将手指摁在她额间。万漪不知贞娘手指上涂抹着什么,反正她感到一股冷战直钻脑仁,比风雪更冷、更为刺人清醒。她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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