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193)
果然,万漪并不疑是佛儿使诈,反而担心常九爷无端端叫她条子又失约,是否与他儿子常赫有关,就是说,与柳梦斋有关。她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始终忐忑难安。
与此同时,一无所知的常九爷正在他那名为“愚石斋”的书房中挥毫泼墨,他儿子常赫则在后井胡同里的茶楼“福海轩”之中静坐饮茗。
茶叶名贵、水质清甜,常赫却辜负了这一番滋味,他将茶杯在手指间轻轻晃动,偶尔心不在焉抿上一口,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临窗的街道。
常赫生性严谨,而这个时代则让他把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是探子。”这是人人都会说的话,而常赫会说:“每两个探子里,就有一个是用来监视另一个的。”
他就是监视探子的探子。镇抚司掌帖马世鸣负责监视所有人,而他负责监视马世鸣。他既是他贴身的亲兵,也是他贴身的叛徒。每当常赫需要将马世鸣的秘密一一上报,就约接头人来此喝茶,而每一次约会,他都会提前半个时辰以上到达,以便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的“尾巴”。
直到两眼都被雪光耀得发花,常赫方才合拢窗扇。不见异状,一切正常。不过雪下得这么大,那人还能准时赴约吗?
正当此际,门限传来橐橐步声。常赫回过头,单单扫了一眼,他就惊异地俯身跪倒,“千岁爷万福!”
起初派他贴身监视马世鸣的正是尉迟度本人,但日常与他联络的则是这座茶楼的幕后老板,司礼监的一位大太监,因此常赫没有料到尉迟度竟会亲自露面,可见这一次他上报的情况引起了高度重视。叩首之际,常赫发觉尉迟度的鞋尖异常干爽,袍襟上亦无一丝风雪的痕迹,而自己适才倚窗观望良久,不曾见过车轿驾临,那就是说明,千岁府修建有地下暗道,直通福海轩?而他常赫作为一个靠着搜罗情报吃饭的人,竟对此全无所闻?
常赫感到背脊上爬过了一阵阴麻,他的身体在提醒他,对待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要万分慎重。
“起来吧。”尉迟度拂衣落座,沙哑着嗓子道,“跟咱家说说那封信。”
“是。”常赫立起身,原原本本说起来。他说,镇抚司曾在死者祝书仪身上发现过一封安国公的密信,信中暗示,徐阁老,以及万海会会长唐席均为安国公同党。这封信在马世鸣手里被扣留了三天,就在这三天内,事态峰回路转,柳梦斋下狱,留门坐实罪名。为此,马世鸣认为,没有必要拿一封已被证伪的信件去扰乱政局,便始终对此事压下不报。
“然而千岁爷曾吩咐过卑职,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漏报。卑职等候多时,终于觑着时机将信件拓印出来,这是副本,请千岁爷过目。”
常赫捧出一张信纸,尉迟度不动声色地读完后,就抬起眼来审视着他,“这封信,当真是伪造?”
常赫犹豫了一下道:“据卑职看,的确是假的。”
“信里所说的内容呢?”
“也是假的。”
“倘或是真的,马世鸣是否有可能参与其中?”
常赫字斟句酌道:“卑职认为,马大人不可能与安国公一党有牵连。”——只要你见过他审讯他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马大人不过是怕九千岁问责他失职不查之罪,方才将信件扣下。假若后来未曾查出此事为留门所主使,马大人也定会将此信上交九千岁,请旨拿问徐阁老。”
时间仿佛停止下来。悬空的等待后,是尉迟度的声音令它重新恢复了流动。
“没区别。纵使马世鸣并未加入叛党,他的迟钝也会让他在无意间成为叛党的同伙。这样迟钝,会危及所有人。”他咳嗽了一声,跟着就立起身,“你,好好干吧。”
尉迟度走后,常赫浑身发软地扶桌而坐,回想着这一场简短却又意义深长的会面。他自问没说什么不聪明的话,也没说什么太聪明的话,涉及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也保持了克制,哪怕他向来不欣赏马世鸣。在常赫看来,马世鸣缺乏技巧,毫无必要的残忍却又过盛。无疑,千岁爷也不再看好这个人,那句露骨的批评已表明了风向,念及此处,常赫的血管里涌起了一股野心蓬勃的喜悦。
不过他的表现并非无可挑剔。令常赫感到懊恼的是,他明明可以实话实说,说自己并不确定那封信里所揭露的惊天秘闻是否属实——徐阁老与安国公勾结,听起来的确耸人听闻!但多年的密探生涯教会他,肮脏的政治游戏里没有不可能。常赫自己清楚,他之所以急于否认这一丑闻,其实是怕九千岁一旦信以为真,就会着手调查祝家二小姐祝书影被送入皇宫之事,而他,不愿看到祝书影遭受任何的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