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12)
“珍珍姐姐在世时和我提过,休瞧柳家如今是富商,其实早年专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赚取的也都是不义之财。像这样的人就算给了你什么,也不是走心的,姐姐你大可不必挂怀。记得去年凤姑娘出嫁,这个柳大一出手就送了一座珠宝字号做陪嫁呢,看起来对他这位凤姐姐也算情深义重了吧,可后来白凤出事,他顶着首富之子的名头,也没见拿出一文钱来施救。”
万漪听了书影这一番话,一向柔缓的嗓音却陡然尖锐,“要这么说,盛公爷还和凤姑娘好过那么久呢,最后还不是——”
柳梦斋忽见侧卧在床的女孩猛嗽了起来,万漪马上就把没说完的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她露出抱歉的神色来,搂住书影的肩膀,“妹子,我不该这么说你的詹叔叔,惹你难过了。我的意思是,凤姑娘是犯在九千岁手里,所以大家谁都不敢救助她,也是情有可原。对,那回我和佛儿出局,在路上被劫,我那客人也是托这位柳大爷出头,才替我们把丢了的钻镯找回来……”
柳梦斋听出头绪来了,这同居一室的三个女孩,万漪对书影是真情关怀,但她告诉她的却全都是假话,书影压根就不知她这位姐姐险些遇害之事,反倒是那个看起来对万漪相当不屑的佛儿——是这个名字吧,她们俩共享着千丝万缕的秘密。一定是出于这个缘故,方才万漪情急下一提起詹盛言,佛儿立马就作嗽警示,似乎唯恐她说漏什么。
柳梦斋急速地思索,一面竖起耳朵来听万漪继续在那里对书影道:“再加上这一遭,他算是帮了我两遭了。又没有那么一说:谁的力量大,谁就该帮我,谁钱多,就该分给我。我既蒙受了恩典,不管人家给得走不走心,我自个儿总得记在心上呀,妹子你品品,是不是这个理?”
书影仿似从一场剧烈的病发中缓过来一样,疲惫一笑,“姐姐,我明白你厚道心诚,总愿念人的好,但那个柳大他非但背景复杂,且又是个臭名在外的荡子。你瞧他明明已有妻室,却在这槐花胡同里走马灯似的换女人,应有尽有,还贪婪不知足。似这等没准根儿的阔少脾气,你只管把他往坏处想就对了。”
万漪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带着些怯意低声道:“或者,柳大爷他也并不是贪婪,只不过虽是应有尽有,却没自个儿想要的罢了。”
一直稳稳蹲伏在她们头顶的柳梦斋恍恍然如踏空;听那些根本就对他一无所知的人们在背后非议他,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就连书影这样的黄毛丫头也有权这么做。他有时候是他们嘴里的贼、土匪、下流坯,精明奸诈得无人可及,有时候则又傻得冒泡,成了让人笑掉大牙的冤桶……假如他听到万漪向同伴们炫耀她仅靠一张借据就狠宰了姓柳的一刀,也不会有半分惊讶。
但这奇异的一刻惊讶了他,他见证着这个白万漪在她自己曾拿生命去维护的妹妹面前,一字一声地维护着那个臭名昭著的年轻恶棍,毫不妥协、毫无依据。而她又如何得知,他身在珍宝堆却总怅然若失的虚空?又是怎样触到他那一块永无法拿金钱填补的贫穷?
柳梦斋花了一小会儿驯服自己的思绪,他大概错过了一两句,但他很快就追上了她的话,“……我也不是非帮着他和你唱反调,”万漪拧绞着一条热毛巾,为书影擦了擦脸,“我就是感觉你们这些富厚之家出来的全和普通人不一样。就说妹子你吧,左右落进了这里,能做倌人谁不做?至少图一个衣食舒服。偏你,死要去做个丫头,涮痰盂、烧水烟,我瞧着都心痛。再比如,你那个詹叔叔——”
柳梦斋捕捉到万漪的吐字忽变得犹豫起来,每一次涉及詹盛言,她的反应都不太自然;与此同时,一股莫可名状的强烈悲伤则从书影的眸子里爬出来、重重压垮她。柳梦斋敏感地觉出这其中大有深究的余地,他提醒自己事后得细加琢磨,眼下且专注精神,听她们接下来说什么。
“九千岁指他犯了贪污欺罔的大罪,要他上缴‘赃款’。你詹叔叔却死也不认罪,宁肯待在大狱里苦熬。你说命都要没了,留着气节有什么用啊?总归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拐古,大家要的,你们偏不要;我们稀罕的那些,你们看一看就扔掉,也不知你们想在这世上找什么。”
万漪还没全说完,书影就拨开她手里的毛巾,背过脸去。她佝着背摁住了水盆,深吸几口气道:“姐姐,外面传他们已经对詹叔叔动刑了,是真的吗?”
“我明白,你才劝我远着些柳大爷,是担心我吃亏,我又何尝不担心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