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101)
每当看到那孩子常常拿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嘴脸来鄙视真相时,柳承宗都为柳梦斋感到深深的羞耻。这怎么会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教你的吗?这就是你从我身上学到的吗?难道真要我把脸上的脚印、心里的重担一一展示给你,哭天抹泪地向你解释生命的不自由吗?——老子才不会这么干,这是妇人,而且是最无用的那批妇人才会干的事!人活着,谁没有枷锁、谁没有承担?是男人,就扛起你的枷锁,闭嘴承担。
柳承宗又一次闭上嘴,扛起了担子。他看不出柳梦斋具有成长为一个男人的天赋,智慧和无情,那小子一样都没有。他只好随他。柳承宗安慰自己说,他这么卖命地在塔上攀爬,不就为了让后代躺在塔尖上坐享其成吗?那就这样吧。他已经考虑“传位”于侄子柳梦原,也用心栽培他,他对他唯一的要求是:“照顾好你弟弟。我会把真本事教给你、生意留给你,作为回报,你必须保证你堂弟生活富足、远离危险。他就是个孩子,拒不接受这世界的真面目。”柳承宗完全没料到的是,柳梦斋会突然在一夜间醒过来。自那次夜谈起,这孩子似乎一下子脱胎换骨,或者——柳承宗隐隐有感觉,柳梦斋以前的种种幼稚肤浅,不过是为了和自己这个父亲作对而已,一旦情势把父子俩逼入同一条战线后,男孩就掉转枪尖,拿出自己真正的武器——他骨子里的模样,父亲遗传给他的模样。
柳承宗对柳梦斋的变化感到欣喜若狂,他又重新对他寄予厚望;只有一点,令他偶尔感到惴惴不安。柳承宗听说了儿子对那个怀雅堂小清倌的迷恋,他也看得出这一回不是年轻人的贪玩,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缘”,那绝不是简单的肉体吸引、情欲作祟可以解释的,那是命运最擅长耍弄的颠倒黑白的把戏,把伟大的男人的心放置在一个卑贱女子的怜悯之下,让通向失败的可鄙之路变得神圣起来。他曾经历过这一切,他了解这一切。那就是为什么,在柳梦斋的母亲“失踪”后,他不再续弦,也没有纳妾。他身边永远只保留一位情妇,每当有更年轻的女人来取代那个位置时,前一个都会被慷慨地安置好。而近些年来,他甚至连固定的情妇都不再需要,他对女人的需求越来越淡,他希望和她们保持距离,既和她们与生俱来的魔力,也和她们自带的灾难。
不过柳承宗依然竭力克制住了发火的冲动,他不想让儿子误会他对那个叫万漪的丫头有什么意见,不,他只是要他多多提防他自己而已:一个向女人缴械的男人,最终也会向一切缴械的。
柳承宗将一手扶住拳桩那油光水滑又斑痕累累的木臂,斟酌着言辞道:“小柳啊,我晓得你花钱养了那姑娘全家——别还嘴,我不是要骂你,不过是要叮嘱你,你就再对谁动心,也得记住喽,女人就是女人。在她们跟前,你把嘴管牢点儿。”
任何人拿这种语气来谈起万漪,柳梦斋都要翻脸的,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反正危机过后,他就会把小蚂蚁领来家里请求许婚,届时父亲就会亲眼见到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可爱的姑娘,就会知道自己曾错得有多离谱。
所以他也只挤出一笑道:“父亲放心,我什么都没多说。”
“不是不能‘多说’,是半个字都不能提。生死大事,谋之于妇人必不祥!当年你娘——”柳承宗知道自己失态了,最近他太累,头脑和身体都太累,想要维持体面和节制已经越来越难。须臾,他对柳梦斋摆摆手,又打起了拳来。
柳梦斋明知说下去很可能又闹得不欢而散,但他几乎从未听父亲主动提起过往事,因此不肯放过这一线希望,即刻接声而问:“我娘怎么了?当年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柳承宗的手下骤然加快了速度,“她偷了朝廷的东西,带着你弟弟跑路了。告诉过你上千遍,还要问?”
“谎话说上千遍,还是谎话。我要的是真相。”
“啪、啪”两声,柳承宗猛地把住了拳桩,一声不吭地瞪视着柳梦斋;柳梦斋也不肯屈服,回瞪着老父。
突然之间,他们不再是并肩上阵的亲父子,他们又成了暴君和逆子,武士和另一名武士。
柳梦斋已为即将到来的拳打脚踢做好了准备,但最后,父亲却只是扭回头,对着那木桩子发泄起来。
重新离府时,柳梦斋揣了满腹不快,他原想着万漪应该已送走了其他客人,自己能和她安安静静聊会儿天,谁想只有个小丫头看守着空屋子,说姑娘出局还没回来。
“行了,我在这里等,你出去吧。”柳梦斋就往大榻上一倒,将两手垫在脑下,面对一格一格的藻井发呆。他太讨厌眼前的生活了,不管是他,还是他爱的人,都没有自由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