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295)
思绪万千。
日头偏西后,风里凉意洒然,齐凌身处观台上,风很大,秋风萧萧肃肃,吹衫袍烈烈。
因御前人大多还在桂宫,他来时,朱晏亭特意吩咐了椒房殿的人跟着,捧着氅衣,见状便来与他披上,劝道:“陛下,风里凉,去殿里吧。”
齐凌抓紧了氅衣的襟,掀起眼皮,望向数不清曲折勾回的檐牙谣诼。
他能想象自己忽然出现在那个殿里百官的反应,惊慌失措,恐惧颤抖,曲意恭伏……所有人都会低下任由他摘取的头颅……皓皓之首,青青之首,还有青白交杂的,皆佝偻伏首,惧战栗团缩。
他可恣意夺杀,诛灭不忠,震慑朝野,血洗险些葬送社稷、妻离子散、命丧黄泉的满腔怒火。
本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皇帝陷入深思,临风独立,神情阴郁,周身肃杀,随从莫敢近。此时,椒房殿大长秋奉一托盘来,上覆了张血迹斑斑的布,他掀开,看见一颗面生的头颅。齐元襄长在琅琊,远不如他两个亲弟弟齐鸿和齐渐面熟。但他憎恶之情溢于言表,只一眼,便扔回覆布,盖回血点子飞溅的脸,胳膊几乎将托盘打翻。
大长秋双手托盘,跪了下去。
齐凌胸口起伏几度,面色铁青,阖目静默良久。
“把这东西……送去宣明殿。”
卫尉使人接了,却没有立刻走。
刘凤之被斩后,赵睿暂领羽林军,此时也等在他身边,身后跟着数十个刀戟士,刀磨雪亮,等着一声令下。
赵睿深深低着头,态度恭顺,杀气不能掩:“陛下何如先移驾宣明殿,见过群臣,再做处置?”
齐凌手按着眉尾在风里跳疼的伤口,吐出口里咬得泛腥的血气,拿手帕随意擦了擦嘴角。
诸将惊讶于他随身竟不知哪儿携出一方香巾帕,但窥见血污也没有脏了那帕去,擦了也像没擦。
便见他低着头叠了两下帕子,淡淡道:“你们去,朕就不去了。”
这一句话,谁也没有料到。
但他出口意已决,愣是没有再往前走,只留在观台,命人传节符谒宣明殿,将拟好的齐元襄罪状,并其人头传诸百官,并转告他的口谕——
殿上皆是受贼寇蒙蔽者,皆赦免无罪。此事过后勿论,再提者斩。令诸卿安心回家,整修庭门,明日未央前殿再朝。
言下之意,究竟是哪些人,他看都不去看了。
甚至“再提者斩”,也不必担心会不会有人留着名单秋后算账。
今日这出荒诞的“登基大典”上,谁去了谁没去,他不知晓,也永远也不想知晓。
赵睿和卫尉接令而去,赵睿多问了一句:“丞相呢?”
齐凌对卫尉道:“你亲自走一趟,送他回家。”
“送他回家”四个字听来很温和。不知者,以为皇帝已宽恕宣明殿百官,如此宽宏大量,应当也会心慈手软,将这位亲舅舅从轻发落。
但卫尉面色凝重。
来到宣明殿宣过圣旨,卫士打开刀门,殿上公卿一个个走出来,各人面上神色不一。三公先行,太傅太尉在前,御史大夫也出来了,丞相却还不见。直到最后,殿里已空,卫尉走进去,发现郑沅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双足发抖,对着齐元襄的头颅,衣袍底下一滩昏黄的水。
郑沅听见足音,抬起头来,人已死了半截。面色昏黄,眼目浑浊,鬓须斑斑。
“奉命来,送你回家。”
……
齐元襄余党在端门的叛乱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皇后忽而倒戈,李弈公然反叛,竟堂而皇之撤走了北辰门守军,致城门迅速失守,太子少傅公孙行得以率北军入城,并占领武库,控制了十二门。半日之间,长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局势趋稳。
宣明军步卒多由刑徒构成,北军且打且招安,望风归附者众。先是八面开花,再是四处依依墟里烟,到残阳如血时,已只有几道黑烟,斜斜升到城头。
夜幕降临后,端门叛乱的主将、临淄国丞相孟嘉言等得已尽数诛杀,悬首示众。
在王馆的临淄王后吴氏以及齐元襄新娶的妻子孙氏赐自尽。
吴夫人赐死,褫夺封号,贬为白身,以庶人礼下葬。
齐凌这日下的最后一道令是处决吴若阿的。
谒者说吴若阿死前求见,他未允。
内侍去后,只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返回复命,道:“吴氏已自尽。”
飞虫撞上烛焰,噼啪轻炸了一声,灯火闪也未闪。
几路将领都已复命,未央宫内叛贼剿平,禁军权收回,羽林军、北军等封赏的策书也已拟好交他过目。月上中天,白露匝地,已是三更时分。
内侍顾及齐凌的伤势,提议就近在宣室殿侧殿休息,回禀已收拾出来,垂帐熏榻,可供燕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