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286)
只见对方令旗拥处,大将昂然拔立,直挺挺如一杆锋芒初试的银枪,面庞熟稔至极。
李弈。
他从皇帝的惊讶里,品出些许趣味,微微笑起来:“很意外吗?”
齐凌也笑了,把刀收回鞘里,那把刀尚在淋漓淌血,残血从吞口洇出。
“有些意外,也并非太意外……你能来,宫里已是她说了算了?”
“她”是谁,阵前众将听着云里雾里,二人却皆心领神会。
李弈点了点头,左右顾盼,没有细说,只道:“她已出手,大局已定。”
他说完这句话,看见齐凌浑身骤然松弛下来,便不像之前那样硬挺着站立,身体微微歪斜,配刀撑向地面,面上竟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悦然自矜的笑。
他紧紧皱眉,阴沉下脸。
“我身后五千箭手,箭已上弦,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得葬身于此。”
他扯着嘴角,笑起来:”你猜,她是让我来杀你,还是来迎你的?”
……
“火好像小了。”
寂静大殿,门窗紧闭,多少灯烛也照不亮的深沉暗色里,有人低低说了一句。
黄金凤座上,皇后抬起头,静静看着云窗里的焰色,如赏明月,如观烟霞。
红彤彤火光变得越来越淡,她看起来也有些意兴阑珊,似在叹好戏落幕。
重新将目光投向眼前,鸾刀双手被缚,独跪殿中,浅待斑皱的眼皮下,一双黑桑葚一样的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即便落到这个境地,眼神依旧残留温柔和专注,像慈母看女儿。
鸾刀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桂宫,你说可以用齐元襄的时候。”朱晏亭道:“之前有猜测,但我始终不相信你也会背叛我,才会在大事之前把我儿交给你,没想到……”
“我从来没有背叛殿下。”鸾刀蓦地出声打断她,挺直背脊,自被拘来一直晦暗无神的双目在此刻迸出亮色,即刻反驳:“从没有。”
朱晏亭微笑着,从手里取出了一个香囊,碧青底,上绣一枝萧萧竹叶,尚带着一股草叶清香,将那香囊展露给她看。
“那我再问你一遍,当真是我指使你刺杀的陛下?”
鸾刀眼里陡然明暗变幻,闪过一丝慌乱:“这是……”
她将那个香囊轻轻抛掷到鸾刀的裙角,道:“陛下遇刺的地方临近昭台宫,那日是我惧怕滑胎请他来,只有我的人能动手破去围网,遇刺之地刚好洒有这种香草,吸引他骑的天马,让他遭到兽袭坠马,滚进早就铺好的铁蒺藜里。”
朱晏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我刚好曾经用过这种香草,在琅琊,向临淄王后求来,为了救李弈。”
“你该也不知道吧?整件事唯一留下的‘罪证’便是这个香囊。因为李弈落入诏狱,举家都被搜过了,刚好搜到过这个香囊。你说,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刚好的事呢?”她惨然一笑,余声微哽:“鸾刀……我那时举世无依……神志不清。倘若不是在桂宫看到这个廷尉寺奉上的香囊,我便……真信你了。”
“殿下。”鸾刀面露痛色,颤声唤。
而朱晏亭的哽咽叫人好似听晃了,仅仅是声音颤着浮动了一下,只一瞬,又复归无澜静水。
“若成,他死,扶我儿登帝位。若不成,我深受构陷,铁证如山,也不得不与皇帝反目,还是我和我儿为你们所用。”
鸾刀定定道:“不管哪一种,殿下都会是太后,临朝掌权。”
朱晏亭轻轻笑了起来:“你是说,被一狗彘之徒随意欺辱的太后?随时会被软禁杀死,连取代之人都备好了的太后?你不会不知道,吴若阿已经到未央宫了吧。”
鸾刀面上血色尽褪,惨白层层泛出来。
“可……殿下……如果没有装作不知人事,让出金印,也不会被他欺辱。”
朱晏亭冷笑道:“我原先在昭台形同废后,手里只有一点禁军,他已拿下武库,背靠临淄国,朝中党羽众多。我和我儿在未央宫,便似幼童怀宝过市,难道我对他曲意逢迎做小伏低,会比对我丈夫来得更加痛快?”
鸾刀哑口无言,默然良久,面上的血色都被抽尽了,额头一片惨白色。
窗口火光渐渐黯了,时近正午,天光还盛,她半截身子埋在幽深无界的黑暗里,鬓发在烛光下跳动着雪色。
头缓缓埋下,声音很哑:“是我……识人不清。奴婢……虽从无背叛殿下之心,却为殿下引来祸水,是我之过,应当受死。”
“哦?”朱晏亭露出微微诧异之色:“到这时候,你还要对我有所隐瞒?难道你不是细作么?”
鸾刀霍地抬起头,看见她冰冷如雕的玉面上,灯火寥落,朱唇开启,字字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