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159)
鸾刀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但这桩婚事,谁都能反对,殿下不能反对。”
朱晏亭抬着眼,静静看着她。
“殿下反对,我知道殿下是有愧于李将军和长公主部众,不忍他为难。然而旁人如何想,陛下如何想?”
朱晏亭目光回避闪烁了一瞬,没有回答。
她想着那晚的宴会,想到齐凌忽然低落的情绪,赵睿献勇士使他展颜,忽然似一股寒气倒灌到头顶,打了个激灵。
她扶着几案站起来,问“太后的葬礼,豫章王是不是要来长安送葬?”
鸾刀懵了一下,点点头。
“一定要的。这是孝仪,何况豫章王后谢掩都是先太后养大的。”
“那豫章王回去了吗?”
“这……奴派人去打听打听。”
这一听,探来的消息如浑浊的水,谁也不知道豫章王究竟回没回去,现在还没到豫章,但是据说因为悲痛过度生病,不知在景陵邑还是在长安,越听越玄乎。
朱晏亭却一下子醍醐灌顶,都明白了。
豫章王后叛时出城,豫章王此前和燕王相约起事几乎已经是昭彰无疑,豫章必反。
皇帝绝对饶不过豫章王,收拾了燕王,第一个就是要拿他开刀。
他们就像是两只盘踞的虎兽,都在等着对方发难。
目前虽然尚阴云重重、却似乎胜负已经分定。
皇帝没有调动公器,避免再一场兵灾耗损,以最小的影响镇压豫章王。
豫章王可能想到了,却更多的可能没有想到——
齐凌会在自己亲生母亲的葬礼上
对前来吊唁送葬的亲叔叔发难!
平心而论,如此隐诛豫章王是上上策,然而母亲葬礼之上对孝行之亲使霹雳手段终究不详。
即便是帝王之家,这也太不近人情,太过于冷酷了。
……
七月,关中大霖雨。
胶东与九江有水涝,宛城有旱灾,南阳有小股流民,南方南越国改朝换代。看来似乎是寻常一个月,却也极不寻常。
这是燕王叛乱正式宣告平息天下太平的一个月,朝中余党肃清,凡牵连谋反者夷三族。
清洗在继续。
大雨还在连日下着。
隔几日,方才将昔日王侯的血冲刷,又是一批人头滚滚落地,雨倒像是怎么也冲洗不干净了。
与酝酿着雨意的铅云压在城头一样,沉闷压抑血腥的气息压在长安城,足足一个月。
终于在七月二十日这一日,阴魂不散的乌云宛如一夜之间被吹走,这一日出奇的晴空朗照,青碧之色照天彻地,白日连一丝白云也没有,傍晚又莫名来了满天黼黻一样的晚霞,绵延照万里路。
这一日,皇后在椒房殿临盆。
……
此前,皇后已胎动了一日一夜,还是没有生下来的意思。
前殿,皇帝也片刻未眠,滴水未进。
他坐在前殿的凤座上,双手撑膝,脸埋掌中,略坐一会儿便要起来看一看。
四下安静的可怕。
宫人进进出出,盛了水进去,又端了撕烂的锦帕出来。
皇帝看到抓烂的帕子,当下再也坐不住,往内殿走去。
自古妇人临盆被视为不吉,黄门自是拼命阻拦,不得让天子去蹈此大讳。
愈走,痛苦的□□便愈发清晰。
帷幔深重,朱晏亭声音如被纱蒙了一层一样低哑,泣唤着“阿母。”
齐凌僵了一下,在那道门前停住了脚步。
内监见他不再执意往里,长松一口气。
却见皇帝也没有再打算往里走,却也不愿后退,只伫立原地听她一声一声的哀泣,唤着几乎从没有在她的口中听到过的“阿母”。
他手一度放到门上,没有往里推。
曹舒过来劝也不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最后一丝残霞也即将湮灭的当头,里头的泣声停了,皇帝骤然慌神,抬起头来。
寂静就短暂的一个瞬间。
只听嘹亮的婴孩哭泣声从中传了出来。
是精神、中气十足的哭声。
曹舒忙贺道:“恭贺陛下!恭贺陛下!”
满屋子内监宫娥皆来道贺。
此起彼伏的贺声中,齐凌却犹听着那呱呱婴孩泣啼之声,茫然前顾。
门开,鸾刀见皇帝直挺挺杵在门口,被唬得险些站不住,她匆忙补了礼,眉梢眼角喜色未减,欢欣道:“恭贺陛下,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齐凌还是怔怔的没有反应,直到有人抱了婴孩来给他看。
那是裹在锦中红红皱皱一团,眼未睁,粉圈紧攥,哭声嘹亮。
便是这么个小活物,顷刻前翻江倒海,在他也没有敢逞勇斗狠的境地里肆意哭闹,闹得他母亲哀声泣涕。
是举国昂首期期待、他亦盼望已久,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嫡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