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227)

作者:荷风吹

本朝修建各种官方工程,皇帝都会委派宦官前去主持监督,因此工部是中央六部中与宦官捆绑最紧密的部门。

部曹们接到任务都会与内监共事,得罪他们铁定遭殃,不能不逢迎讨好,而捧宦官臭脚又会遭清流鄙薄,为这缘故有志气的官员都不肯去工部就职,即便去了也待不长。

柳邦彦这种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却能长居久安。

今天工部尚书和右侍郎外出公干,部会由他这个左侍郎主持,列会的有一名内官监的大太监。

一行人抵达蓬莱馆时,正遇上都察院的几位御史也在这里举行公宴。两拨人想交流接洽,便并到一处联席欢饮。

那太监喝高兴了,称呼柳邦彦为“柳表兄”。

御史们惊讶,以为二人真是亲戚关系。

柳邦彦赧颜无语,太监嬉笑解释:“我们内官监和工部皆勤王事,为表里衙门,向来如此称呼诸位部曹,这样才显得更亲昵呀?”

御史们暗暗惊骇,先后大笑搪塞,笑声里藏着无尽鄙夷嘲讽,犹如钢针扎透柳邦彦的脸皮和耳膜。

他生在诗书大族,一甲进士出身,本人久富学名,著述颇丰,三个儿子都是进士,小儿子更是凭状元之荣被钦点为翰林。

论资历身份都不输官场名流,却因宋强一事闹得斯文扫地,沦落到工部这尴尬衙门,靠抱宦官大腿过日子,心里能不憋屈?

此刻当众受辱,面上不好发作,怨气在胸中翻滚蒸腾,活像火烧栗子,快要炸开。

菜上齐了,官员们催问侍宴的歌姬几时到,侍从前去查看,少时领来一个怀抱琵琶的靓装美妓。

柳邦彦见是宋妙仙,险些惊掉下巴,骇疑张顾,腿脚不有自主哆嗦起来。

宋妙仙从容不迫地拜见众人,御史中有人原是宋强的属下,还于宋妙仙落难后去锦云楼探望过她,见面也很慌促难堪。

太监听说过这位花魁的身世,偏要拿几个文官开涮,笑道:“此女的父亲宋强曾是右都御史,与在座诸位还颇有渊源哪。按辈分讲,她应该称你们为伯父,对吧?”

那几人脸都青了,尤其是柳邦彦,青得发黑。

宋妙仙端然道:“奴家是罪臣之女,身处下贱,怎敢与列为大人攀故旧。今日奉教坊司之命前来侍奉,愿献小曲为大人们佐酒,不知诸位想听什么曲子?”

太监猥琐地打量她:“你名号花魁,姿色的确出众,不知才艺如何,先唱个拿手的来听听吧。”

宋妙仙行礼后坐于席旁,露春纤拨弄琴弦,轻启朱唇自弹自唱。

“五年光阴急如梭,悲叹人生能几何。人情如纸张张薄,施恩从来抱怨多。饱读诗书体面人,薄情寡义太冷漠。不记当年救命恩,法场之上把命夺。冤魂惨惨随风飘,幽冥崎岖难落脚。小人得志却心安,腰金衣紫气自若。可知头上有日月,善恶从来由人作。临危不与人方便,来日必遭恶挫磨。一朝报应勿怨天,老天最会辨黑白。眼前是非皆考验,罪业若满自临祸……”

歌声凄怆,弦音裂帛,足可动人心魄,再听唱词明明白白是在影射柳邦彦当年对宋强见死不救的无义行径。

官员们停筷住杯,一齐替柳邦彦尴尬,连那以刻薄人为乐趣的太监也不忍再加嘲讽,讪笑着偷瞟身侧面如死灰的老头子。

一位姓张的郎中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弹唱者,略带不满地教训:“我们在这里谈笑甚欢,你怎地唱这晦气曲调?换点欢快的吧。”

宋妙仙笑道:“大人要听欢快的,奴家这儿多的是,您请听来。”

她重调丝弦,以《绿腰》调唱起一首活泼明快的曲子,旋律是喜庆了,歌词仍很冲:

“休将奸邪昧神明,祸福如同影相随。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成日念之乎者也,不如多行几桩好事。遇事求神拜佛,却从不管他人的死活。你再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当心菩萨也要发火。说你个不积阴德,怎配吃那善果……”

那张郎中被迫再次叫停,责备:“你这曲子怎么唱得像在骂人呢?听着好不刺耳。”

宋妙仙辩解:“大人误会了,这是时下流行的《劝善歌》,歌词是安国寺的高僧写的,不信佛的人没事听一听也能消业避灾呢。”

柳邦彦似坐在火山口上,再多挨一刻就会被烧成黑灰,借口头疼胸闷向众人道了“失陪”。

人们知他无地自处,并未挽留,也不忍让宋妙仙陪酒,等柳邦彦走后便打发她去了。

柳邦彦明白今天的屈辱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中,躲在内书房里气愤垂泪,又生出辞官还乡的强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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