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有潇湘(2)
尘湘微微皱了眉,虽说自己好歹有那么些自知之明,但当场给人指出来脸上自然不好看,可路走了一半又总不能退回去,好在她一向看得开。旁边的丫头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她举起书来继续念: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差鸠兮,无……”
“姑娘。”
尘湘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那人放下手里的酒杯,略带些许无奈:“那字并非念作‘差’而是念作‘嗟’。”
这下,看得开也没用了。
周围一阵压抑的哄笑。
尘湘没好气地四下一扫,那些笑得欢畅的人忙得收敛,却又掩不住笑意。
她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掷,提起酒壶来满上了一杯,不悦地嘀咕道:“不就是不会念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岂料那人又不是个如此能草草了事的。
“《诗经》乃是儒家经典之作,其二雅三颂十五国风,又清楚展现了古人的爱恨情仇,可谓如泣如诉,现今由得姑娘这般轻视,实属糟蹋。”
不过只是因得有了好心情,随来也学学人家文雅一回,这倒好,平白多出个糟蹋经典的罪名,端得是再好脾气也能生生气出病来。
尘湘喝尽了手里的酒,缓了口气。
“这位公子难道没听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么?小女子念不念得来什么诗词,量也没甚奇怪。谈不上糟蹋。”
“姑娘此言差矣,既是不会又何必要念,既是念了自然是要念好,你不会却要来念本知自己是念不好,那么也就糟蹋了。”
好好好,都说读书人迂腐,今日看来果真不假。尘湘抬眼望过去,正对面那人端端正正坐着,一身翠竹云锦烟罗衫,手把山青绿水图檀木折扇,发髻高束,青丝微垂肩上,长得倒是清朗俊秀。
她平生最最忌讳的就是同读书人打交道。
尘湘冷冷笑了笑:“按你这么说,初生孩童哪个懂诗书?念错是必然之事,难不成,你还不让人家学了么?”
“初生孩童与姑娘的年纪只怕是相差甚远。”
她年岁很大了么?
“学无止境,年龄算得了什么,你不会这四个字也不懂吧?”
“我看姑娘这阵势,不像是要学。只怕是娱乐,消遣的罢了。”
尘湘满心不爽,狠狠看过去:“我就是爱糟蹋怎的了?莫非母鸡生蛋你也要管?”
那人沉默了一阵:“姑娘何苦将自己比作母鸡……”
“你!”她忽然冷静下来,盯着那人看了许久,恍然大悟,继而笑道:“你那么有本事,何不考个功名来。现下秋闱将近,寻常人早在家中勤奋读书去了,你倒还有心思来大酒楼里与人拌嘴,何其少见……都说半桶水叮当响,你也不过就来糊弄糊弄我们这些睁眼瞎子罢了。”
不等那人回话,旁边的小厮已先嚷嚷出来:
“你知道什么?我家公子那可是学富五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像你……”
“哎哎哎,你怎么说话的?!”立在尘湘左侧的丫头不甘示弱,挺身而出。
“我家小姐虽说文才不好,论及武艺,这庐州城上上下下没一个比得了。看你家公子病怏怏的模样,你啊,还是早早带他回去休养生息的为好。”
“你个黄毛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家公子身子好得很,犯不着你瞎操心!”
“谁操心了?真给了你点颜色你还真能开染坊了!”
……
一时酒楼里闹得不可开交,楼下吃饭的也不由纷纷放下碗筷前来凑热闹。两个主子句话未说,反是身边的随从吵得热火朝天,难舍难分……
“谁告诉你我家公子病怏怏的了?想当年,我家公子在天鸿书院念书的时候,礼乐射御书数,门门都是优等,哼,你家那不学无术的小姐会吗?”
“嘁,这算什么?我家小姐不学也会……”
尘湘听到某个关键字,眼前猛然一亮,她拿了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示意两个人别再吵了。继而略带挑衅地看着那人:
“礼乐射御书数是吧?好啊,咱俩就比射箭,你看如何?你若是赢了,我当场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我若是赢了……你就得随我处置!”
那小厮脸一白,急忙道:“这可不行!”
“哎!有什么不行的!”那丫头不悦地哼道,“你方才不是才说了你家公子能干么?我家小姐不过就想跟他比试比试,怎的?不会是怕了吧?”
尘湘也有些好奇,如此一个人还会射箭?她可是从小习武,要输给这么个书生,岂不是要把她已入土的师父气得诈尸不可?
那人的手只是握着酒杯,半响不吐一词,四周人亦是目光直直看着他,不知怎地,这气氛就变得格外古怪。
良久,且听他素然道:“我是个瞎子。”
一语既出,莫说是周围人震惊,连尘湘也有些微愣,见他站起身来,旁边的小厮又赶紧上去扶,竹杖在手,敲敲打打。
围观的人识相的让出一条路子来给他走,他慢慢走下楼梯,不一会儿就出了雁归楼,从窗口望出去可见他朝着北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