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蘑菇(161)
望着那双仿佛知晓一切的灰蓝色眼睛,安折想,波利一定知道陆沨之所以会喜欢他的原因,可他不敢去问了,波利不说,一定有他的原因。
重重的影像在他眼前浮现,城门里,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嘶哑着诅咒他不得好死,供给站的广场上,子弹向后打穿杜赛的头颅,她却朝着他向前倒去。无数剪影在他眼前浮现,那些声嘶力竭的呼喊,战战兢兢的惧怕,渗入骨髓的爱慕。无数个黑影升起来,它们涌在一起,向上伸出手,用爱,用恨,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仇恨和恐惧堆积起来,把他推到寒风呼啸的高山之巅,让他俯视这成群的生灵。
没有人接近他,没有人了解他,爱慕他的人宁愿用全副身家订做一个虚假的人偶,也不会主动对他说哪怕一句话。
至于……至于审判者的垂怜和偏爱,那是没有人敢去奢望的东西,那是怎样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和难以想象的殊荣?
他身为与人类截然对立的异种,却隐隐期望得到那东西。而他竟然得到过。
至少,在陆沨将枪放进他背包的那一刻,在亿万年的时光里,曾经有过那样一秒钟——在那一秒钟里,审判者把手枪留给了一个异种,他背叛了一生的信念来爱他。
然后,就像孩子们课本上的童话故事那样,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有人回到深渊,有人回到基地。
像一场渐渐止歇的沙尘暴,钟声里,尘埃落定,安折的心跳一点一点回到寻常的频率,他获得了难以想象的馈赠,但他反而彻底平静。
他觉得足够了,一切都足够了。
“如果有一天,人类安全了,您见到他。”他对波利道:“请您……请您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里。”
波利道:“没有人能对审判者说谎。”
“那您说,我来过,又走了。”安折道:“我走远了,我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波利温柔而悲伤的目光看着他。
“我真希望上帝能眷顾你们。”他道。
安折却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我不能爱他,他也不能爱我。”安折轻轻说出这句话。
“除非——除非到了人类沦陷那一天。但是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一天。”在这一刻,坦然的平静笼罩了他。
极光与云层的缝隙里生出无数半透明的白色冰屑,它们飘落向下,静默的山色与夜色因为这纷飞的一切活了过来,下雪了。
安折伸出手,六角的雪花落在他手指上,那美丽的形状在皮肤的温度里渐渐迷失,收拢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我和你们只认识了三个月。”他道:“但是,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风声更响了,成千上万片雪花吹进灰色的走廊,像春风扬起柳絮。安折仰头看,他以为遗忘的过往一切都在眼前展开,飘散成闪光的碎片。
惊涛骇浪平息,波浪与暗潮一同停止涌动,说不上悲伤,也谈不上高兴,他只觉得这场雪很美。
他一生的喜悦与悲伤,相遇与离别,与这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的诞生与死亡一样,都是一片稍纵即逝的雪花。
“冷吗?”
“不冷了。”
他记住了那片雪花的形状,也就在那一秒钟得到了永恒。
极光照彻深渊。
实验室里,忽然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
第77章
极光猛地闪烁一下。
哗啦。
玻璃迸溅的声音撕开了寂静的夜色, 安折转头往实验室望去。
波利也看向那边的窗户:“朗姆?”
雾气附着在窗玻璃上, 里面一片模糊, 只能看见绰绰的人影。
“先生!”朗姆的声音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一只手猛地拍上窗户,哐当当几声响, 窗闸被拉开,他的声音也清晰了,但带着颤:“屏幕, 屏幕……”
波利猛地看向屋内, 大屏幕上还像刚才那样跳动着杂乱的花纹。
但朗姆道:“刚才——”
安折咳嗽了几声,道:“我还好。”
确认他仍然维持着清醒后, 波利大步往实验室走去,安折悄悄咽了一口血, 也跟上。他的身体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衰弱到了极点, 也疼到了极点,但偏偏因为到了那个界限,倒像是放空了。
实验室里, 朗姆摔碎了一个装有抗生素颗粒的玻璃瓶, 玻璃碎片亮晶晶溅落在地上,到处都是,但现在没有人有心思去清扫。
波利来到大屏幕前,线条像成团扭动的蠕虫一样波动着,他道:“怎么了?”
朗姆的嘴唇翕动, 道:“清楚……刚才清楚了。”
安折难以形容那一瞬间波利的神情,像是种种太过激烈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反而变成空白。波利的手微微颤抖,右手放在仪器的操纵杆上:“你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