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7)
小太医的气息清冽如雨后新碧,挟着一股还未褪尽的夜风凉气,如雾般四散。
董灵鹫听完此语,转过头看他,一站一坐,她竟需要稍微抬首,才能望着他的眼睛。两人四目相接时,郑玉衡脑袋嗡鸣地响了一声,猛地发现自己令娘娘仰首,他立即依礼跪下,说:“臣礼数不周,请娘娘恕罪。”
董灵鹫从案上抽出来一本折子,这上面的字迹明明已经被御笔勾画过,她却还是再读一遍,一侧的砚台里干涸着皇太后的笔尖,同是朱砂色,却沉浊如暗血。
她道:“侍奉皇帝、皇后、太后时,除特许开恩,回话时不得高于上位,小郑大人,你给忘了。”
这话的后半句说得放松,故而郑玉衡紧绷的脊背也松懈稍许,他抿了抿唇,低声答道:“臣原本以为……那是很遥远之事。”
他是太医院医正,这个年纪做到此职,已经算是医术高明、颇有能力了,但这离侍奉天家还差得太远,如若不是董灵鹫亲口点了他伺候,三五年内、甚至十年内,他都没有独自进入慈宁宫医治的资格。
“嗯。”董灵鹫看着折子上的朱批,分出一点心来,慢悠悠地道,“先皇帝的病,你听过么?”
郑玉衡在脑海中搜寻片刻,仔细回答:“臣稍有耳闻,曾在老师身畔备药。”
稍有耳闻其实是谦虚了,如果说太医院中除了老太医刘通以外,谁还更了解先皇缠绵拖沓的疾患,那就只有这位小郑大人了,他几乎算是刘通的副手。
他这话说得十分谨慎,下颔的线条也收成一道压紧的弧线。小太医肌肤白皙,暖黄夜烛下,衬得润如冷玉,他的眼睫一直微微颤抖,很能让人联想到他的思索、考量、还有一份小心翼翼。
“你说得少烦恼、免忧思,其实是件可望,而不可得之事。”董灵鹫抬手,挽袖在皇帝的朱批所加注,头痛、执笔、诸多纷扰之下,却还能和气地跟他说话。“孟臻要是早明白休养生息这个道理,也不会撒手得这么早。”
孟臻是先皇明德帝的名字。
这世上只有董灵鹫能这么叫他。郑玉衡反应了一下,只好默默盯着她身上繁重的刺绣,挑选着措辞:“太后娘娘要保重贵体。”
这种耳旁风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董灵鹫连应答都懒于敷衍。她将回复完的奏章放到另一摞上,拆开一道定税的折子,看得入神。
郑玉衡好像被她忘了。
他一开始还紧张警惕,过了好半晌,见娘娘没说什么,畏惧感一弱下来,所以故态复萌,有些忘却了自己的处境。
郑玉衡的视线从董太后衣衫上的凤凰图、百鸟、祥云、暗纹中向上移动。
慈宁宫里点着檀香,跟药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又苦、又涩的木质香气,浓浓地萦绕在衣袖间。但他贴近太后身侧,从她的袖摆下闻到一股不可捉摸的淡香。
郑玉衡一开始怀疑这是衣物的熏香,而后又觉得并不像。他几番思索,想起民间一些关于体香的传闻,倏忽一怔,耳垂猛地热起来,像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坐立不安,连忙收敛心绪。
为了定心神,郑玉衡再不深思这股香气的来由,而是从刺绣一直看到董太后的手畔。
董灵鹫曾经用这只手捧起过他的脸颊,肌肤细腻温暖,而在执笔时,指节又修长如玉。沿着御笔延伸,是看不太清的字迹。
郑玉衡没有探看的心思,只是又望了望对方忽然紧蹙起来的眉尖。
正当此时,董灵鹫搁置下奏章,由女官瑞雪侍奉着喝药,喝完汤药后,女官奉来清水漱口。她漱口过后,抬指推开呈上来的蜜饯糖糕。
她一有了动静,郑玉衡又很乖巧地低下头去。董灵鹫垂手过来,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并让这孩子起来回话,没想到郑玉衡会错了意,想了想,试探地将手搭上去。
董灵鹫一下笑出了声。
小郑太医的手迅速蜷起,从冷玉般的耳垂下透出血色。
在郑玉衡更年少的时候,摔倒、磕碰、受到了爹爹的惩罚、就会有疼爱他的长辈伸出手,将年少的孩子牵起来,温暖地抱住他。
他总是频频从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身上,感受到那股阔如山海的关怀。但这关怀并不是只给他一个人的,而是太后娘娘身上被岁月打磨出的气质。
就在他要缩回去时,董灵鹫却反而握住了他的手,将小太医牵起来。
郑玉衡站起身,膝盖已经跪得酸了。他的手被对方扣在案边,压在案卷旁边。
董灵鹫道:“看着生嫩,胆子倒不小。”
郑玉衡轻声:“是臣想错了。”
“不错,你没想错。”董灵鹫偏头看他,从这雍容的音调里流露出笑意,“哀家是要请小郑太医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