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50)
董灵鹫笑了笑,悠悠道:“你是想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哀家……或者你家大公子,就是那面危墙么?”
郑节不敢称是,只得梗着脖子叩首:“臣不敢,请娘娘降罪。”
董灵鹫知道他们郑家的人,一当上谏官、言官,就一条路走到黑,恨不得终生的归宿就在上位者的殿门柱子上,她抬了抬手示意一下,让宣靖云看着点,别一不留神儿撞死在这儿。
守在珠帘外的宣都知心领神会,让几个小太监在旁留意着,关键时刻能冲上去架住他。
殿内寂静了一会儿,不多时,外头响起一声旱天雷,轰隆作响。
董灵鹫的视线穿过窗纱,隐隐望见雷雨将至的天穹。她手里转着一串珊瑚珠子,开口道:“降罪……要是真想降你的罪,刑部的提审名录里就该有你的一份!”
郑节愕然抬头。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八分热的仰天雪绿腾起丝缕白烟。董灵鹫仅是润了润喉咙,从案上抽出一本文书,想随手扔过去,想到这是衡儿的父亲,手上顿了顿,递给了瑞雪。
瑞雪姑姑接过文书,走到郑节面前低下身,展开纸面。
“你的交游好友庞海陵,可真是财路甚广啊。”董灵鹫摩挲着杯壁,“这是麒麟卫和内缉事厂送来的证据,刑部的官员今天已经跟着麒麟卫去提人了,你跟他相交多年,就是送去刑部大牢里问问话,也不为过吧。”
郑节浑身僵硬,想起这事情甚至就是庞海陵告发的,他的脊背上寒意骤生,几乎不敢看她,眼神盯着一旁的柱子,挤出句话来:“臣、我……臣一生不曾贪污,臣是清白的……”
“哀家知道。”董灵鹫蹙了下眉,“小声点。”
郑节这才压下嗓门,他要牺牲郑玉衡保全名誉的时候,可完全没这么怕。要是牺牲的责任落到了他身上,他才能感觉到彻骨的畏惧。
幸而董灵鹫不是一心私欲的权后,恰恰相反,她自身的欲望十分寡淡,于是问道:“郑太医……归府这么久,你把他困在府中了?”
实际情况比董灵鹫想得要严重多了。
郑节咬了咬牙,那股干脆撞死的言官心气儿又浮上来,道:“臣将他关起来,不仅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他自己。我这个长子品行有缺,若是再蒙上妖言惑主的罪名,真真罪该万死。”
董灵鹫蹙着眉尖,很久都没有松开,她审视郑节一番,发觉郑玉衡的这个父亲,对待小太医的态度远远不如他在官场上的名声。
但董灵鹫虽然不爱听这话,却不得不为其中的含义沉思。她不是年少无知的新皇,作为掌握这个皇朝几乎一半的掌控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对于自身来说,也许只是皮毛之伤,但累及到御座下的其他人,却是切肤之痛、断骨之疾。
一家之中,家中主君握着区区小权,尚且搬弄于鼓掌之间,不将奴仆的性命放在眼里,动辄打杀。而到了她的身边,即便非她本意,属于“太后”这两个字的锋芒依旧会刺伤他。
“郑太医的品行甚佳。”董灵鹫道,“至于妖言惑主这四个字,听上去像是欲加之罪。”
郑节道:“娘娘贵为天子之母、圣人之妻,享有四海宇内,娘娘是不会有错的。错只在臣的长子,愚昧无知。”
这句话让董灵鹫想起了一些记忆深刻的旧事。
她记起十年前大殷对边疆部落动手,此部落的游牧民族战而不敌,节节败退。神武军杀入王廷帐中,生擒异族首领,而其余的异族皇室则仓皇逃离,在途中组建了流亡政权,一路逃至北地边缘,到了万里冰封的雁山上,前首领的妻子因为“容貌甚美,害王至此”,被逼死在雁山冰湖里,投湖自尽。
那是一个美丽的、无辜的政治牺牲品。
如果董灵鹫有什么错、有什么把柄,那么拥戴保护她的人,就会将郑玉衡也划进牺牲品的范畴里,这几乎是可以预见到的。
因为沉思此事,她很久没有回复。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郑节的喘气声。
“好了。”太后摆了摆手,“郑太医也是这个意思吗?”
郑节连迟疑都没有,斩钉截铁地道:“是,请娘娘赎罪,犬子已经全心悔过了。”
董灵鹫猜到他的话未必真实,只是点了点头,道:“哀家知道了。”
她没有给出确然的回复。
郑节也是侍奉过先帝的老臣,他敬畏太后,自觉已经做到了极限,便从地上起身,又躬身行了礼,一步步地后挪,悄然告退了。
珠帘被风吹动了几下。
瑞雪过来换茶时,见太后手旁的笔动都没有动,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一半儿,便放下茶盏,挽袖侍墨,轻声道:“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