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16)
瑞雪姑姑簪好了金钗,捧起太后的手,心疼道:“娘娘仔细手疼,您这金尊玉贵的,怎么就舍出去伸手打了呢。”
董灵鹫额角的抽痛愈演愈烈,耳边嗡嗡作响,她抬手捏了捏鼻梁,慢慢地道:“……我不舍得。”
她心里抵着一口气,堵得闷痛,到此刻忽然泄了,好像找到一个情绪翻涌的缺口,一股脑地、如云似海的涌上来。
董灵鹫拂开瑞雪的手,转而看向跪在眼前的这个人。她洁净刺绣的鞋面稍稍靠近,郑玉衡的手瑟缩似的猛地蜷起来,指根抖了一下。
他终于知道怕了,从一开始,这个人的敬畏和恐惧都只在表面,从未深邃地潜透他的本质。
董灵鹫靠近,他的手便下意识地躲避,直到绣鞋抵住他的手指,郑玉衡才仓促地吸了一口气,避无可避。
太后却没有踩下去,像一种提示似的挡住他的手,然后——久违的温暖传过来。董灵鹫的手捧起他脸颊,两人四目相对。
慈宁宫烧得煦暖、温度合宜,但却将郑玉衡熏得身僵体热,几乎滴出汗来。他的眼睫颤抖,唇角破了,口腔内的伤处漫出零星鲜红的余血。
他说:“臣……”
董灵鹫抽出一条丝帕,擦拭着他的唇角。
那翻涌不定、令人畏惧的滔天威势,忽然从她的举止之间褪尽了。刚领会到痛楚的郑玉衡,又愕然忘却了这种痛楚。
董灵鹫擦去他唇上的血,指腹摩挲着他伤痕泛红的脸颊。这是两人数月以来唯一的一次过分接触,其中的意义从训斥、教导,转向一种非常含糊的境地。
董灵鹫将他扶起来,又像抱着王皇后那样抱住了他,在这个存在着男女大防、讲究九岁不同席的时代,郑玉衡的心像是被拎起来、揉碎、捏烂,又被捧合在一处。
她很快松开手,说:“对不起。”
郑玉衡说不出话,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是臣错了,臣……以后都做有把握的事,臣知错了。”
作者有话说:
别害怕呀小猫咪,你舔舔她,她就会心疼地抱你。(怂恿)
第7章
次日早朝过后,廷议的折子中有徐尚书问及内宫徐妃之事,先以朝臣身份表达了对天子家事的关切,而后又以徐妃之父的身份表达哀痛,纸上悲声,令人不忍卒读。
但与这份谦和的陈词上表截然相反的是,徐尚书在廷议当中,将原本议定的数条事项驳回,他以户部无钱为由,耽搁下了营建长泰行宫的款项。
这是徐尚书再一次对皇权上意的试探,他要揣度皇帝的心意,想要窥视这个登基不满一年的新帝,究竟会做如何应对?是妥协、安抚、形如往常,还是当即翻脸无情、勃然而怒。
在这个臣子对皇帝的揣摩当中,徐尚书没有摸到根底。因为在仅仅半日之后,慈宁宫传唤户部侍郎温皓兰入宫,隔着屏风向皇太后陈述户部内务,皇太后嘉奖了温侍郎,并谈及徐尚书年迈,可有学生等语。
当这些话从宫中风一般吹出来时,徐尚书立即想起熙宁旧事。明德帝在位时,董灵鹫手中便已网罗了一群酷吏,都察院、御史台……三司衙门当中,哪一处没有她提拔/出来的后生?
熙宁年间,董灵鹫在史官笔下最易提及、也最为隐晦的批判之言,便是她掌控司法、监察、审讯,从内狱到大理寺,她的触角无孔不入。很多御史弹劾攻讦、罗织罪名,受其恩荫的刑官奉皇后手谕,即可提审刑讯。
徐尚书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放开了户部的口子,长泰行宫的款项如愿拨了下去。他这一次对皇权的试探,便也无疾而终。
徐尚书的问安折子上,董太后也随之好生安慰、体恤怜悯,表面一切如故。
郑玉衡仍在慈宁宫侍药,他这期间只回了家两趟,郑父都不曾过问宫中事,反而是曾经对他不冷不热的异母兄弟们,皆来嘘寒问暖,甚至那位继母也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徐妃醒转之后,更是派人重重感谢了这位郑太医,想要送给郑玉衡一座京郊的园子,那是徐妃进宫时家族陪送的私产。
郑玉衡婉言回拒,什么也没拿走,两袖清风地回到太医院。太医院其余众人本应被以“庸碌”之名惩罚,恰逢太后恩赦,才免去罚俸。
他的处境也因此稍微好过一些,甚至还屡屡遭到内侍的行贿讨好。郑玉衡避之不及,仓皇闪躲,竟然显得有些狼狈。
春末夏初,头前下了一场雨,雨后却不清新,闷得喘不过气来,地上返潮,湿腻的水珠子连成一片。
“哎呀,小郑大人,这事儿岂能劳烦你呢?”慈宁宫女使凑上前来,将郑玉衡手里的蒲扇取出,“您还是去前头读书写字、给娘娘侍墨来得好,其实这些您本来也不该做,但总比成日混在炉子前头要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