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12)

作者:道玄

董灵鹫只是旁观,不曾点评,也没有阻止。直到小太医一心二用,为探查她碗底的药末余香,耽搁了手中那块名墨,批复宫中案卷的董灵鹫才敲打他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淡红的痕。

为此,郑玉衡一连数日没有再挽袖侍墨,这样的性子,比那只向太后献媚的猫还更清矜、倔强、更有骨气。

董灵鹫如此说,郑玉衡一时微生羞赧,夹杂一层理亏的愧意,便垂首听训,捧着册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还没有回答,殿外忽然涌起一阵声响,一个青衣内侍向殿门的女官说了些什么,不多时,瑞雪便得信前来,对太后低语禀报道:“徐妃出事了。”

董灵鹫抬了抬眼皮。

“徐娘娘有孕三月,胎像本来稳固了,今晨起来,服了一剂安胎药下去,孩子竟然没了。服侍她的人和对此负责的御医都已经关押起来,服侍奴婢关押在内狱之中,御医则下刑部。”

“下刑部?”董灵鹫道,“这是皇帝裁定的么?”

瑞雪道:“陛下参看军报朝政,数日挑灯,才安睡下不久,这是凤藻宫裁定的,皇后请您的御印和裁夺。”

两人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个内侍前来,跪在殿外叩首,眼眶通红,声嘶力尽:“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移驾,徐主儿快要没了!”

才出口,跪在地上的宣都知便急步起身,打了他一巴掌,怒道:“这是谁的眼前,也不看看?皇太后陛下在里头,什么有啊没的,没点规矩!”

若是临朝称制的太后,尊称陛下,倒是没什么错处,但董灵鹫不曾如此,所以这么称呼,听入耳中,有些许谄媚。

内侍被打懵了,见是宣都知,却眼底发潮,泪如泉涌,攀着他袍角:“都知,求求都知——”

董灵鹫遥遥看去,知道宣靖云表面辱骂,其实却是给这内侍、给徐妃一道生路,没有他出来训斥,此人如此出言喧闹,恐怕还来不及说清楚事情,即刻便会被逐出去。

她摆了摆手,让瑞雪将人带进来。

内侍到了眼前,哭道:“求求娘娘,徐主儿求娘娘救命,孩子没了,医官下了刑部,从太医院请回来医治的大人们说救不了,皆摇首,讲什么没有法子……陛下那头,别说人了,连个音讯也传不进去啊!”

董灵鹫道:“皇后呢。”

内侍面露惊恐,这种恐惧感只在他脸上闪烁了一瞬,随即演化为一种哀切:“皇后……凤藻宫娘娘已尽力了……”

董灵鹫抵唇不语,手中擒着一道卷轴。

郑玉衡知道这是什么,他在慈宁宫侍候多日,自然明白太后的书案上都放着多少沉重如山之物,一侧是国政要务,大半是皇帝批复过的,从归元宫送出来,请求太后矫正、训示。一侧是内宫要事,这些内宫之事原本应是王皇后处置,但年前王皇后办错了事后,就乖顺异常,将处置过的所有决策、事件,分门别类,誊写成案卷,报知给娘娘。

董灵鹫原本推辞,然而皇后谨慎,不愿意再有错处,所以常常请求垂训示下,久而久之,慈宁宫便也接收这些案卷,只是不常回复。

在郑玉衡旁观侍奉的短短几月当中,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董太后在国政繁乱、头痛歇息的间隙里,抽取誊写着内宫要务的卷轴,垂首翻阅,以作休息。

天底下竟有这种休息之法。

郑玉衡心中惊异的同时,还涌上来一股深切的忧虑,这几乎成了他的心事。他对先皇帝的病症十足了解,也就加重了那种对“劳力损神、心血衰败”的恐惧。

他的偶尔走神当中,也有数次是为了董太后的身体而思考,为了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如沐春风的温和与慈悲。

就在董灵鹫沉吟时,郑玉衡忽然道:“娘娘可以带臣前往。”

数道眼风立即刮向他,其中以瑞雪姑姑的审视尤甚。迎着刀割一般的目光里,郑玉衡端正清朗、平淡到近乎无味地说:“臣虽年少不知事,但多一个人尝试,便多一分希望,臣可以一试。”

这话并不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样,是要向太后表明忠心,向当权者展示自己的价值。而是纯粹以一位医者的身份叙述,他自觉可以一试,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私心,郑玉衡想,要是能让太后娘娘减少些许为难、能让他学有所用,就是一份足以尝试的私心。

董灵鹫端详他一眼,在内侍的哭求啜泣下,开口道:“起驾。”

瑞雪怔了一怔,才忙领命而去。在这两个字落下的时分,那个声嘶力竭的内侍仿佛从绝壁上揪住一根脆弱的草叶,如获新生,险些昏厥过去。还是宣都知吩咐了人、料理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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