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阙月皎洁(68)
衡皎怒极反笑,“当真是忠诚不贰!不尊官家威,指责官家是为女谒才提拔他……国朝成日有多少要紧事,他总盯着官员任免做甚!”岳迁瑛忙提裙跪倒,“娘子恕罪。奴原听了官家谕,命我们万毋泄露。但娘子揪心,奴不得不坦露。”衡皎摆了摆手,“罢了。禁中有多大?只我有心探听,也不过就是一两刻的事。”林初衍拱手来禀,“娘子万安。寄安阁的宋婕妤求见。”衡皎皱着眉头,但碍于情势,终究还是见了。
她与宋珮鲜少来往,除却年节赠礼之外,余下便是晨昏定省。自张氏废黜,便逢筵席才得见一次。宋珮深居简出,平日总不与谁交恶争锋,脾性柔懦。见了衡皎也审慎参拜,“贵妃金安。”衡皎赐座,命内人扶她起,“宋娘子多礼了。”说着,又遣人去做茶来,给了她一盏九州天润。如今禁中时兴以寿客入茶,讲究“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雅。
宋珮略吃了些便称赞,“确是好的,多谢娘子款待。”衡皎欠身,“说来娘子喜静,官家也常说娘子有幽娴贞静的品格,怎么今日得空到我这儿坐坐?”宋珮似是吃惊,“真……当真?”衡皎露笑,“圣言不可造假。我生素少了与您的走动,不知娘子的情由。”
宋珮左右四顾,衡皎会意,摒退了若干人等。“禁中议论,言称您进谗言魅惑,致使官家遭谏官唾面直谏,有失君威。妾一向敬重您,不知此事是真或伪,特来验证。”衡皎起先是怒,后则平静回说:“还是为宣徽使?”宋珮为难道:“娘子便一定要宣徽使?此职的确掌其迁补、郊祀、朝会、宴享供帐,检视内外进奉名物之事。但您已是专房之宠,为何还不餍足?”
衡皎哂道:“我尚未答,婕妤便急着斥责,真是好大气性!我与官家怎样,他要罢黜亦或升迁,且与你不相干。你是谁?要来替官家抱不平?他有不满自来跟我说,若不曾讲,那便是他自有打算!你白眉赤眼地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张口质问,可有……”她一怒,烦躁忿郁涌来,伴随着小腹的胀痛,“迁瑛!速传御医过来!”她忙推了门,将宋珮挡在一侧,“娘子,您怎么回事?平日端肃庄重,今日反倒来说道是非?奴一定照实回禀官家!”
御医来了,今上也随即而至。见她煞白的脸色,在她身旁坐了便问:“午膳尚安,怎么这会儿不适起来?岳内人,我吩咐过你,你很该慎重才是!”岳迁瑛告罪,“原本都平安。只是下晌宋娘子来了一趟,说了些没轻重的话,引得娘子动了怒。”他替她擦拭着额头的潮汗,“宋娘子?她平白无故地寻你做什么?”
岳迁瑛作势便答:“自然是为朝堂任免!她以娘子进谗言,句句都是指责!”他诧异莫名,似是并未听信,“她一向是安分守常,怎会?”正逢内人捧了药来,衡皎猛然推开,“官家何意?你信她,不信我?”他接了药碗放在茶案,忙转手来撑扶她,“我何时不信你?”
说罢亲自盛了一匙喂她,“你犯了恼,摔东西跌碗都使得,只是药需得吃。”她呜呜咽咽,拿手背抹着泪痕,“妾心知官家这几日不顺,只不用旁人来挑理,什么宣徽使、景灵宫使的,当不当什么要紧?”他的手猛然颤一下,随即撂了碗刻意净了遍手,“禁中不得乱议政事,谁到你跟前嚼的舌头?”
她灌下药汤,“掖庭不是不漏风的墙。内侍、内人一向消息灵通,瞒得了一时也不长久。如今我倒成了撺掇官家失道的罪人。”他噔一下拍案,“胡诌!宋氏便是来挑唆的?亏我平日以为她进退有度,不想也是逞口舌的。革她一年的俸禄,罚她抄录佛经给皇子们积福!再命她跪两个时辰,静思己过!”衡皎以目示意,岳迁瑛阖了门告辞。“宋婕妤与妾并无旧怨,且是自潜邸便追随的旧人。要抄经倒罢了,瞧她孱弱,怕是经不起折腾。只她横生枝节,却很古怪。官家也提她最安分,怎会动辄登门来谴责妾的处事?”
今上攥她柔荑,“不管是何缘故,她都已切实地使你受惊,罪无可恕了。”衡皎则垂眸道:“嘈杂不休,前头还收拾不过来。实在容不得纰漏。妾借着孕事,多推辞拒见就是。官家不如问清宋娘子的因由,或许她是有苦衷。”他莞尔感慨,“她原本是疏朗的性子,自从小产才渐收拢了,与从前判若两人。”衡皎扫开挡眸的碎发,他抚着她的鬘发,“我竟是如今才明白……禁中乃是非之地,比起朝堂也毫不逊色。”
衡皎深吁一口气,“官家辛劳,妾原该少些搅扰。”他揉开她狠蹙的眉心,“谏言如海,是因万事万物可谏,而非因你。在他们眼中,只有我身为帝王的职责,并无我盼望达成的索求。自你前,我是戴着镣铐的傀儡,是任由公心摆布的泥塑,是他们瞻仰的真人菩萨。天下凡胎,无不有心中所欲、命中所望。难道我便不该有,也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