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92)

作者:晏闲

略思几许,宣明珠便将宝鸦留在了她父亲身边,行若无事地告诉小姑娘和爹爹先逛一会儿。

转身前,却给梅鹤庭留了句话:

“方才我对柳郎君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世人总以为得不到的是最好,可你既然已得过一遭,而复失,又何必再执着于复得。

若两心自在,我何妨与你坐下同饮一场酒,就如萍水相逢一般,好过一次次回避,欲盖弥彰,彼此乖张。

只要,你能放下。

……

父女俩在松下目送宣明珠向后阁去,小的乖巧,那大人比小人儿更为驯默。

宝鸦直到瞧不见阿娘的背影了,始抬脸问:“女儿有一事不明,阿爹和阿娘往日皆不佞佛,为何今日都来拜佛啦?”

混着沉檀香的风吹动她稚鸦色的鬓角,腕上的三角平安符随风翩跹,平息后又坠入袖间。

梅鹤庭侧身挡住风口,视线落在小姑娘臂腕处。

“阿爹不见佛祖,是来拜菩萨的。”

*

却说宣明珠携婢子沿莲花石径转过正殿,毗卢阁畔,入眼便见一片槿篱修竹,隔绝了前殿的喧嚣,好一处清净所在。

更喜人的是,这里无丝毫宣明珠不喜的佛香味,尚未走近,先闻到一阵熟悉的茶香。

她眼窝微热,不觉加快脚步,僧寮前的天然青石矶旁,正有一人素手烹茶,风容宁止,宛如紫莲座上宾。

宣明珠见了,心神微失。

当年她便很不理解,更不赞同九皇叔剃度出家,好端端的意气肆流九亲王,为何要与青灯黄卷相伴余生?

他入寺后,她还来找过他许多次,甚至带着人来闹过一场,要从佛祖手里抢回人,可九叔始终避而不见。

这么多年过去了,眼前僧人,不复鲜衣怒马,只有一件海青袍,外罩水田袈衣,黑白两色,清静和寂。

僧人侧目,冰蓝琉璃色的眸子逡过她双眼,落在那颗朱砂痣上。

四目相对,宣明珠一刹笑起来。

这双风流绝轨的眼,除了她九叔谁还配有,不是她九叔还能是谁。

她上前敛衽见拜:“九皇叔万福金安!”

法染寂静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昔日少女,梳起了妇人青丝髻。

任由她行过宫礼,开口道:“过来。”

他身边的石杌上铺有一张什锦绸垫,像是早已等着她来。

宣明珠揽袖落坐,此时已将对梅鹤庭的多管闲事置之度外,心中只有重逢的欢喜,“九叔,你好么?”

法染眼睫慢眨,点头,微侧头望着她的左颊,忽而伸指,轻抚她的脸腮。“瘦了。”

毫不避忌的温度自指尖传来,宣明珠微怔。

听见那句家常语,笼在那对水眸中的清光又娇软起来,眼里仅剩的生疏也如春冰融去,她嗤地轻笑出声。

“九叔避世十年,狠心得连昭乐也不见,如何又记得我十年前的腴瘦?我不信。”

这声晚辈向长辈撒娇的口吻,别人不知道,身后的泓儿听了怔营一瞬,眼圈便沁红了。

她家殿下是宣家过了三世辈的姑奶奶,已经习惯于关怀照顾小辈,殊不见,长公主也只才二十几岁,也尚是个正当韶华的年轻姑娘。

这青天这人间,都不过是欺公主顶上没了长辈替她做主,欺她自主立事,便将一位好好的金枝玉叶,磋磨得连娇赖一回也寻不着途。

好在如今九王爷出关了,不管他是宗亲还是出家人,到底是除了先帝后之外最疼公主的一个。只望二十八周天神佛发大慈悲,让九王爷真能看好了殿下的病,从此殿下才真正是去苦得甘了。

泓儿满心发愿的时候,法染清曼的声音徐徐袅荡在竹林间,“你左颊有颗单梨窝,瘦一分则可见,丰一分则无,自小便是,奇异得很。所以我知道。”

宣明珠听了配合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

久违的孩子性气,抿得那枚独一无二的梨窝如新酿成的梅子酒,浅浅的盏口,盈盈的清漪,令人吃醉。

“手拿来。”

宣明珠闻言,心头轻跳,便知梅鹤庭事先必是对皇叔说过了。

她有些懊恼地蹙起蛾眉,“昭乐的烂摊子家事,教九叔见笑了。”

法染只是静静瞧着她那一截雪腕,神色中既无对她生活的评判之意,也无对她病情的担忧之色。

一个无悲无喜的和尚,真与从前那一笑风华的宣灵鹔大不相同了。宣明珠暗中唏嘘,摸不准九叔如今到底修成了个什么果,只得将手递去。

觑着九皇叔的脸,她心里竟有几分忐忑。

其实,之前已被那么多郎中断过寿数,历生历死也已看淡,按理她是不该再心生波澜的。可眼前之人不一样,她好像回到了少时将字帖交到他手中的时候,怕九叔罚,又怕九叔一味说好话不去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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