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305)
梅长生峻然动睫,抬头望向皇帝手中那折子。
“说你权势渐成,说你包藏祸心,非止上京,掌擘甚至伸到扬州,与扬州牧暗通款曲只手遮天,连纵容家族子弟欺压百姓、草菅人命这样的话都出来了。”
皇帝嘴角凉勾,“朕可明言,这上头的话,朕,一个字也不信。朕信自己的眼光,朕信阁老。可是梅阁老,登高防跌重,高处不胜寒,多少人眈眈盯着你的言行,你还要溯流而上,还要犯众怒之忌吗?”
梅长生耽默瞬息,忽微微而笑。
“怒从何来?臣自家情,干他底事。忌从何来?臣侥幸承于恩波,腆居高位,自问未敢有一日懈怠,未敢不为社稷黎元尽心。若有人因嫁娶尔尔便质疑臣之公义,他不谏我,我亦要治他个嚣谤之罪!
“臣要娶公主,所谓不可行,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史无前例。
“然陛下试想,明帝威降四疆有前例否?陛下少年登极有前例否?公主蟒服加身有前例否?
“是以没有先例,又何妨,臣来开此先河。”
“而倘若有人拿出担心权臣欺君,外戚作乱这套说辞,便更是其心可诛。陛下方说信任下臣,臣心感念,却不敢以此恃宠。陛下不必念臣,只想想大长公主,您对她可信?
“——这江山姓宣,她是宣氏最尊荣显赫的公主。且又视陛下您如亲子,一心奉敬君主。您只要对大长公主无疑,那么臣,早已立誓:一世为公主手中之刀,裙下之臣,拟相之仆。
“此身不负大晋不负陛下,又有何疑?”
梅长生说到慷慨处薄唇微莞,隐约露出当年江左第一探花郎的风度。“臣志做天下第一臣,亦要得天下第一人,二者得兼,又有何难。”
舌灿莲花,殿外明月亦仿佛因他羞蔽于云后,一室灯影亦如同为他闪烁明灭。皇帝听完了梅长生的这番长篇博论,中间硬是一句话也没能插进去。
好个梅阁老,皇帝甚而开始疑惑,当年先帝为何私下说梅鹤庭是个锯嘴的葫芦?这等犀利口才,分明满朝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梅长生今夜使的这些劲,费的这些唾沫全是为了皇姑姑,想到这一点,皇帝的眸色由阴转霁。
思量须臾,他轻佻地以玉扳指敲敲桌案:
“看来梅阁老已是胸有成竹了。可是你一人说得热闹,好像忘了一件事,貌似,朕还没点头啊。”
梅长生闻言敛起锋芒,露出蕴藉的神情:“臣想,陛下定能体谅臣的心情。”
“哦,怎讲?”皇帝眉宇间现出一点少年的神采,他为何便能体谅了,倒要听听这人还能诌出什么话来。
梅长生拱手:“方才臣说漏了一事,大晋国史上,君王后宫只立一人,只与皇后偕老,岂非也无先例?”
听他忽然说到自己身上,皇帝不防备耳根子一热。
他再老成,也是个方识情滋味的少年,何况与皇后新婚一年,犹在燕尔,一提及皇后,百炼钢多了绕指柔情,宣长赐不自觉挺了挺胸。
“这是自然。”
他从在丹青馆见到那幂篱女子的一刻起,便知自己此生只会钟情于此一人了。心里常常觉得爱她还不足,哪里还有余地搁得下别人?
白耽误了那些女孩子不说,也对不起他的三郎。
所以无论礼部如何劝谏太妃如何暗示,他都打定主意不再选妃。
有拿皇后入宫将近一年还无喜说事的,叫他通通严厉申饬了一番。国母也是他们可非议的么?朕都不急,这一个个多嘴多舌的又不是太监,急的是哪门子。
梅长生看清皇帝的神情,抿唇微笑了下,不敢过多流露,再度叩首长揖:“一生一世一双人,陛下如是,臣之心亦如是。乞请陛下玉成。”
他连皇后都搬了出来,皇帝便做不出厉色模样了,嗤笑一声:“地上凉,阁老先平身吧,若教姑母知道,不说大人心诚,反要来怨朕了。”
梅长生听出皇帝有松口之意,眸色登时熠然,不故作矫情,谢恩起身。
皇帝亦起身下墀,背手踱到梅长生身前,对面那双灼灼的眼里,仿佛含着万千希冀,就等着他点这个头。
“朕还有最后一问。”皇帝仰头望了望彩龙绘金的藻井,笑笑问他,“阁老一旦尚主,即使朕不疑你,可你身后作为江南阀阅之首的梅氏,盘根势广,又当如何是好?”
梅长生不假思索地揖手:“臣上议,梅氏自臣以后,男不得尚主,女不得选御,世世代代不承御于皇室宫闱。”
皇帝大诧,继而笑出声来,直笑到腔子都发疼,咳了几音:“梅阁老啊老阁老,原来你都替朕想好了!朕小瞧你了,你这是图自己便利,直接断了后人的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