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166)

作者:晏闲

宣明珠又想起之前命人调查梅鹤庭身上那道伤疤的事,她做了那个梦以后,总有种说不明白的心疑,想知道他是在何时何地受过伤,可迎宵查了一圈,公衙档案上却完全没有此类记载。

——那个深夜他究竟是从哪儿回来的……

思绪一岔,她的眼神便有些直直,目光从他脸流连到披风挡住的胸口,梅长生幽深的瞳孔不断放大,与她对望。

稳当当坐在对面的法染忽然开口:“镇国该去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可慰陛下之心。”

梅长生眼眸轻眯,宣明珠如遭棒喝地回过神,拍掌道:“是了,皇帝前前后后为我担心,是该亲自入宫告诉他一声。九叔……”

法染起身,“我非客,都无妨。你这便去吧,宜早不宜迟。”

宣明珠腼然,这个原以为普普通通的清晨,带给她的冲击与改变实在剧烈,倒让她一时无所适从,茫茫地顾头不顾尾起来。好在是在九叔面前,也不必念及这些虚礼。

羞赧依赖的神情落人眼里,像颗钉子,梅长生腮骨一棱而笑,“正好臣要入宫向陛下述职,可与殿下同行。”

宣明珠还没答言,梅长生余光见那僧袍微动,扭过脸儿,嗓音沉徐:“发觉太医误诊之事,真该好生多谢国师,国师可要和我们一同入宫面圣吗?”

谁都知道,法染剃度之时,立誓剥除一身荣华的缚束,故而十余年间,未踏入过宫门半步。

所以这一问,纯属卖梳子给和尚了,和尚听了,淡笑,摇头说不必。

梅长生斗篷下紧捏的手心这才松开,满掌酸疼的印子,回转眸光,目中再无旁人。

他的神情既克制又温雅,他清楚此时宣明珠的内心尚未完全脱开矜喜与柔软,也清楚,她何时最好哄.诱,矮了分身形,嗓音如雪化松针,软软的,又刺刺的:“让臣送殿下一程吧,顺路的。”

*

车辇与马匹同向同路,向朱雀大道的宫阙而去。

宣明珠到底允了梅长生随行一程。

反正去皇宫就是这条路,她去面圣是一刻不能等的,人家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说不准有要务上禀,谁先谁后都矫情,索性如此。

宣明珠在路上,却是又哭了一回。

奇怪得紧,明明打从得知自己患病后,几乎都没有哭过,以为这颗心经得起千锤百炼,已经坚强了得,谁知雨过天晴了,反而没出息起来。

可她心里就是灌有一种酸楚,晃一晃便南流北淌,不流出来不能痛快。

扈从在侧,她面子上不好意思哭出声响,咬住唇两肩耸瑟,拭帕不断,又怕人瞧见,便仰起头转向窗帷,佯装去瞧白云长空。

山河无恙。小时在宫里,太子兄长很喜欢这句话,还特意用这四个字刻过一方闲章,她呢,当时觉得这句词美则美矣,却谈不上其他的感觉。直到经历过自己的一场劫波,她才明白,无恙、无恙,无论对人还是对江山世道,都是再好也没有的祝愿了。

梅长生在另一侧车帷外的马上,双眼始终直视前路,眸底压抑着湿润,掌心里紧扣一方丝帕。

说不出,递不出。

因为法染反算一着,那些他一路上反复怀想的一试一探的暧昧,水到渠成的安慰,如今除了惹她怀疑戒备,再没有别的用处。

到了宫城门外,宝车停,梅长生下马候着公主降辇。泓儿将帷帘掀起时,宣明珠已经平复了,除去眼圈还有些红,又是那位雍容庄重的大长公主。

他记得晋明帝在御时,她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节每逢入宫,宣明珠脸上总是娇娇女式的矜美神态,宛如一只明媚骄傲的小凤凰。

晋明帝说她,成亲后还像个小孩子,当心驸马笑话,她便学小孩子歪头坏笑,干脆当着父皇的面搂住他的胳膊,把两个男人弄得面色相觑,自己开怀大笑。

后来她的父皇去世了,梅长生便没再见她那样笑过。太子登基,待长公主亦是如兄如父的疼爱,然而不过两年,先旁亦逝,临终前将少帝托付给她。自那时起,宣明珠便彻底成为了一个“长辈”,而非在父兄膝下承欢的小女孩儿。

她才二十五岁。

二人无话,一前一后走上紫微宫中路御道。

他两个是无事相安,黄门侍郎见大长公主与梅大人共同入宫,却当成了稀罕大事,忙不迭传报到御前。

人还没走到宣政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步履声与卸甲卸剑声。“阿姐!”

宣明珠还没看清来人,身子便腾空而起,一重重飞檐朱阙都在眼前旋转起来。

那落在腰上的臂硬烫如铁,稳稳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是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阿姐你真的没事了,我简直太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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